挚行者“五月”是一个爱思考的女孩儿。这是她服务的第二个学期,在沅陵一中的空间发生了一件寻常的“新”事情,加上利用这次的五一假期,她在沅陵周边的乡下转了转,路途上的见闻,联系空间的经历让她对教育有了一定的思考……
作者丨伍悦
PEER空间项目部
书被没收了
刚来沅陵没几天,我遇上一件事。按道理说,这事挺寻常的。上学期,一次也没发生,这学期一来,得嘞,开门红。事不大,里面却有诸多牵扯,我想或许可以拿来说一说。
沅陵一中的PEER空间外的风景
从哪里说起呢?PEER空间作为一个实体的空间,图书借阅是它最重要的功能之一,事就出在这里。那天下午,我正在空间整理图书,夭夭进来了,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我后面,走过来,转过去,一声没哼。我从来没见她这么低落,耷拉着脸,头都要低到地底下去了。
“夭夭!”我叫了她一声。她的眼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落回地底下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呀?”我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问出来。
“没什么……”夭夭低声回道。
“你这模样可不像,你就告诉我吧!”
“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先跟我说说。”我说。
她还犹豫着,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能帮我去跟我们班主任说说情?”
“发生了什么事?”
“我借空间的书被班主任没收了。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就想翻一翻,被班主任撞见了。”她轻轻地看了看我,又低低地道,“姐姐,对不起。”
空间的图书区
“是不是想让我去把书要回来?”空间借阅规则里写着要在合适的时间看,我说这事会让我为难。
“不是的,如果是这点事,我怎么好意思了呢。”她又把头低下去了,望着地下道,”姐姐,班主任说要打电话通知我父母。本来上学期期末考试我没考好,我爸就爆发了,要是让他知道今天的事,我都不敢想,今天晚上我都不敢回家……你能不能帮我说说情,让班主任放过我这一次?”
我知道一点她家里的事,她曾说过。她跟着继母和父亲一起生活,她说她的继母一向不耐烦她,对着她没有什么好话,“白眼狼”是她最常听到的一个词。而父亲呢,父亲是一个把成绩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人,她说,在父亲眼里,成绩不好,是连人品都要出问题的。
我不知道挚行者可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和老师说这样的事,我本能地不想掺和,但看她的表情,又于心不忍,于是我问:“那我陪你去跟班主任说,这样可以吗?”
她怎么也不肯,说很怕班主任云云,后来还哭了。没有办法,我只得说我去试试。她一见我同意了,拉着我就往门口推:“我刚才看见班主任在办公室,你快去吧,我怕来不及。”说完,又一溜烟儿地跑了,说要上课去了。
好一个夭夭,知道用眼泪来对付我。我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付”老师,只能硬着头皮上。
老师的态度
夭夭的班主任是刘老师。我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记得他的长相,不过他可能不认得我。我去办公室找他,办公室是一间大教室改装的,放满了办公隔断桌。我沿着隔断桌来回走了两次,确认他不在。
在学校里,“老师”是一个十分方便的称谓语。所有的老师都可以称呼为“老师”,如果想加以区分,可以在前面加姓。可是找人时,麻烦就来了,办公室里的刘老师不少,当班主任的也有好几个。我还不知道夭夭是哪个班的,平常没在意过这些事,总认为空间谁来都可以,干嘛要看“出身”(沅陵一中按成绩分班)。
学生在空间玩耍
我猜想刘老师可能有事出去了,决定在办公室等他。久等不来,感觉快下课了,于是打算先回空间。刚上五楼,就看到刘老师与另一位老师在走廊上聊着什么。我迟疑了一会,还是快步走了过去。我向他们问好,又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
他们听说我是挚行者,问我是哪里人,哪个学校毕业的,为什么要来这里,问完这些,又说一直听说学校有一个叫“PEER”的空间,不知道长什么样。于是,我邀请他们参观了空间。
我像个导游一样,向他们一一介绍。在参观的过程中,他们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也没有意愿在空间坐坐,参观完就走出了门。我跟着他们走了出去,毕竟我的事情还没有办。
PEER空间在高中五楼的这个位置
他们站在了PEER空间外面的阳台上。我走到最右边,左边是刘老师。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刘老师说,我想跟他聊聊关于夭夭的事情。我问他是否了解夭夭的家庭情况,最近有没有跟她父母联系。
“她家里的情况我是了解一二的。”他说,“她爸爸很关心她的学习,我们下午刚通过电话。”
还是迟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上学期成绩下降很厉害,倒退了三百多名。照这个速度,不要说考好大学,能不能考上大学都不一定。”他看了一下我,接着说道,“这学期她还是飘的很,我看她天天来空间,你帮我劝劝她少看些无关的书,马上升高三了,现在学习时间已经很紧了。”
高中教学楼的走廊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我说空间的借阅规则一直有明确的规定,要在适宜的时间看。她上课看书,是有点不对。又问,飘得很是指什么。
“我已经抓到她四次了,“他说道,“上课看,下课也看,开学才多久,你说呢?”
“哈哈,”我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问道,“现在下课看看也是不可以的吗?”
“我没有强制他们,”刘老师说道,“可是你算一下,还有多久他们就高三了?现在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有一些学生还不明白高考真正意味着什么。作为老师,我们有责任为他们考虑,他们现在抱怨,未来就会感谢了。”
“要我说呀,高中生就不应该看这些书,百害而无一益!”另一位老师说道,“以后他们上了大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
这个话题有点敏感,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有一点绝对,怎么理解百害而无一益呢?”我有点犹豫地说道。
来空间认真写作业的女孩子
“不是说看书不好,”他说道,“高中生正处于一个向成人过渡的阶段,情绪不稳定,自以为知道很多,喜欢叛逆,喜欢反抗。看一些书,更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这一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实际上毛还没长齐,根本不知道这一切的代价。尤其我们这样的穷地方,不考上大学,未来还有什么希望。”
“只有踏踏实实地学习,考个好大学,才有可能改变命运!”最后他总结道。
刘老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说:“小说嘛,我们读书的时候也爱看。我们那会比他们痴迷多了,真是废寝忘食地看,市面上的书,我都看得七七八八了。现在想来,那些书,名著不名著的,就是读来消遣消遣,娱乐娱乐的。要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我是没发现。”
接着的是一阵沉默……
我艰难地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之后刘老师说他还有点事,要先走了,接着另一位老师说他也有事。于是我和老师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从空间消失的夭夭
当了一段时间的挚行者,我开始意识到,在空间这样的地方,只要你有一定的意愿,要走近学生是很容易的事情。
每天,很多的学生会来到空间。他们来空间的原因各种各样,有的是来玩的,有的来参加活动,有的借书,有的希望能找到朋友,有的为了躲避人群………
上学期有一段时间,有一个同学,每天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来到空间。空间里很多的东西,棋呀,吉他呀,飞镖呀,画笔呀,还有各种手工工具,还有一千多本图书,还有解忧墙和解惑角,连桌上足球都有!可是,他从来都不碰,每次他从门口进来,就绕着空间走,一处一处细细地看。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觉得PEER空间怎么样。他一副很害羞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声非常好,然后就跑掉了。后来,我见他来了,挨过去问他怎么不玩,这次他适应多了,还和我聊了好一会。再后来,他开始主动地和我打招呼,有时也会和找我聊天。
我和很多人都是这样认识的,我和夭夭也是这样认识的。夭夭几乎每天都会来空间看书。她的选书原则很简单,只看经典,尤其是那种比较老的作品。她说,人的一生很短,时间很宝贵,怎么能用来看垃圾呢。
来空间看书的男孩子
我小的时候也喜欢看经典。和她不同的是,我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同。我囫囵地看了很多“已读而未读”的书,什么也没学到,还坏了胃口。所以我问她:“遇到看不懂的怎么办?”
“看不懂,就再坚持一下!”她答道,“慢慢就会懂了。”
我真是佩服她。她对读书的看法也很有意思,她认为读书是为了读更多的书。她还说,读书不需要坚持,不读书才需要坚持。我和她聊这些的时候,常常会忘记她还只是一个高中生。可是,当她说起家里的事情时,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变回了小孩子,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她回家会经历什么。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可能过一段时间,她还会来的吧,我不知道。
经历了这件事,我有点沮丧。我不知道是谁错了,好像谁都错了,又好像谁也没错。
去乡下看看
沅陵一中是沅陵唯一的一所省重点中学。沅陵位于沅水及其支流酉水的交汇处,是湘西一座小小的山城。沅水大桥下有几个小小的船坞,有一排一排的轮渡去沅陵下面的一些乡镇。
沅陵一中有很多学生就来自这些乡镇。我认识不少学生,他们从家来沅陵,要走好几个小时的水路。有一位常来找我聊天的女孩子说,她回家要先乘四个小时的船,再坐两个小时的中巴,最后还要步行一个小时。家里太远了,她说,只有超过两天的假期才能回家,一般一学期,除了寒暑假,顶多回去一次。
我问她会想家吗,她说很想她外婆,她是外婆带大的,现在外婆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她很担心。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挣钱,我问她会不会想爸妈。她说,不会,习惯了,又说需要用钱的时候会想,还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来空间下棋的学生
上学期,我一直想去看看沅水边上的那些小镇和村庄,一直没有去。这学期,趁着五一假期,终于成行。我和慧昕(徐慧昕,桑植一中的挚行者)乘轮渡沿沅水下行,经北溶乡、陈家滩、青浪乡,去往五强溪(五强溪与常德桃源县接壤),与1934年沈从文在《湘行散记》记录的回乡路线相反。
出发的那天早上,大雾,我们坐在船舱里,沅水两岸的楼房向后快速掠过时,笼罩在似雨似雾中的沅陵城很快就不见了。
沅水边上的沅陵城
后来太阳出来了,我去到窄窄的后甲板,在震耳的马达声中,欣赏着江景。我看到碧绿色的沅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水的两侧,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重重叠叠, 雾还没有散尽,烟云变换,积翠堆蓝。
沅水两岸的人家,依山作屋,有些三两作伴,共享一座青山,有些俨然是江边小城,有一排排的几层高的楼房,也有些是独户,孤零零地卧在山下。最奇异的是,有的山腰处伸出一条长长的石阶,伸向沅水,却不见人家。
两岸的很多房屋仍是老式的木头房子,盖的也还是黑色的土瓦。不知道那些人家住的山里,有没有通公路,应该都已经通了电吧。群山之中,我看见很多电线杆子竖立着,和沅水一起,把这山水深处的人,都连接在了一起。
沅水沿岸的人家
这些地方的小孩能考上沅陵一中,都是很厉害的。在空间里,有时我会问乡镇来的学生,之前的班上啊学校啊有多少人考上了一中。他们回答,考上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那些没考上一中的人都去哪里了呢?大部分还是会选择读书的,能上普高的会上普高的,其他也有去读职校或是师范的。
沅陵一中二本以上升学率在70~80%之间波动(听学生说的)。能考上沅陵一中,大概率还是可以上大学的。没考上沅陵一中的大部分,或许只能在小概率中等待命运的眷顾。
沅水边上的小镇
轮船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五强溪。我们又坐了5快钱的中巴才到镇上。沅水虽然很美,但镇上是典型的中部小镇,一条又脏又乱的大马路,两旁是几层高的砖房,电线乱七八糟地横亘在半空,尘土飞扬。
据说五强溪镇还是沅陵县四大工业集中区之一,我在镇上几乎没有看见年轻人,这似乎又是毫无疑问的。那么,我们沿途看到那些人家呢?那些零星地散落在群山中的人家,是不是只留下了更老的人,也许也有小孩,他们会过怎样的生活呢?
出生在这片山水间的人,似乎注定是要走出这片山水的。出生在这里的人,想要走出去,体面地走出去,可以走哪些路,他们可以有怎样的选择?
我想不难知道,努力读书考高分上好大学,是一条比较保险的“改变命运”之路。也许有人还会说这是唯一的一条。
可是要走这一条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找工作,每一步似乎都不能踏错,错后难回头。
可是这也只是少数人走的路而已。在这里,大部分人的命运之路却很少被大家看到。
高二有一个班,教室外堆满了书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美丽的水土,养活了世世代代的沅陵人。它什么都没有变,但是这个世界变了。
我和慧昕还去游览了明月山。据当地人说,几年前政府曾想把明月山打造成五强溪的旅游景点,没有成功。
我们在山上坐了很久,在那座连门都没有的庙里,摆着一本签谱,我们抽了签,又自己翻签谱解签。山上除了我们,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我们要下山时,才终于遇上一位父亲,带着三个小孩爬上山来。
明月山下美丽的村庄,村庄里也都是老人,还有放假的学生。
归程时,我和慧昕分开了。她取道常德回桑植,我原路回沅陵。沅陵的渡船,大船舱靠近船头,然后是厕所,后面还有一个很小的船舱,仅能容下四五个人,后甲板很窄。很巧的是,我去后甲板,又遇上了来时坐在后船舱的一家四口。
他们看到我,也大大吃了一惊。这对夫妇大概四十岁多岁,两人都在湘潭一家做槟榔的工厂里打工,一双女儿在工厂附近的中学读书,大女儿都初二,小女儿读四年级。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让女儿在老家上学。
“也想呀,但是家里没有老人。” 那位父亲说道,“带着她们在外面还要租房子,又是一笔开支。不过那边教学质量要好一些,现在辛苦一点,就希望她们能争点气,未来考个好大学,不要像我们这么辛苦了。”
“你肯定是个文化人,你在沅陵一中教什么?”他又问道。他之前听我口音知道我不是这边的人,就问我去沅陵干什么,我说我在沅陵一中支教(挚行者是一个很奇怪的Title,很难解释明白,为了省事,在学校外,我都说自己是支教老师)。
我说我教一门叫社区探索的课程,之后我又解释了一大堆什么叫社区探索。我努力想要用更生活化的语言来解释,但很明显我失败了,经过我的解释,他似乎更糊涂了。
最后他问我这门课要不要考试,我说不用。他不理解不用考试,为什么要上这样的课。我说是大概是为了认识自己,改变世界吧。
“你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
说完,他转过头,对着他的大女儿说道:”你看,读了大学的人连说话都不一样,格外好听,你要好好读书,向老师学习,听到没有?”
大女儿玩着游戏,没有理他。他有点生气,一把就抢过手机,顺手还给了小姑娘两下,把小姑娘给打哭了。她母亲把小姑娘拉到怀里,轻声地劝。
我也连忙说她还小呢,又是放假,难得可以放松放松。
“她呀,就是太松了,平常我们工作忙,没时间管。”他叹息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条件,不努力,行吗?”
后来,他又说起了他们厂中的一些事,抱怨他的老板有多抠。他说文化人虽然说话好听,做的事却不漂亮,会损阴德的。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们厂有全勤奖,一个月2000元,去年冬天他感冒了,为了全勤奖一直带着病工作,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工作12小时,后来实在没熬住,迟到了2个小时,全勤奖就给扣没了。
“读书人,脑子聪明,会计算。不像我们,要吃这种亏呢。”他总结道。
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受的苦都是吃了没读书的亏。他以为读书可以让吃亏的人,变成占便宜的人。这不就是“改变了命运”吗?
可是他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稍微读了一点书的人,一样也是要吃这样的亏。当然,可能也有人要说,那是因为你读的书还不够。
那么问题来了,要读多少书才够?
后记
几天前,空间收到一批超新星捐赠的书籍,其中有两套很厚的小说,我把它们摆在空间推荐书架,一位初三的学生很好奇,于是我简单介绍了内容,并推荐他看看。旁边一位同学听到了说:“姐姐,你不要害他!人家是初三,要中考!”
这话让我有点伤心,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想想中文“读书”这个词很有趣,在有些语境下,读书是指在教育体制下接受教育,有些语境下,读书又是指阅读。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两者只能二选一。最近我的体会是,怎样理解教育,就会怎样去看阅读。我想,要谈我们为什么要阅读,可能得先谈我们为什么要教育。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