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创新家 | 高考的赛道之外,县镇学生能否看见旷野?
2023年7月17日
《沉默的县中》放映结束,关于“沉默”的讨论爆发了。
“拿时间换分数,我的高中时代也是这样。到了大学,我发现我不会学习,只会考试。”我第一个抢到话筒,发言既是“观后感”,也是检视自己,“而‘PEER’,给县中的学生提供了一个看到外面世界的体验空间。”
“我也是县镇中学的学生,我不认为县镇中学是一个标签。我们高中的成绩不比市属中学差。”一位同学反驳我,“说白了,‘PEER空间’就是个活动室,可能为县中带来了心理辅导。我甚至觉得PEER带点自我感动的小资情调。”
一话激起千层浪,几轮交锋后,我终于又拿到话筒说道:“当整个县城家长的期望都落在一所县中身上,校长和老师别无选择,学生也别无选择,只能压缩时间,通过刷题来提高分数。孩子们不知道人生其实是旷野,而不是赛道。你过分强调成绩,这就是县中教育带来的烙印。”
湖南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的郝汉老师总结说:“人生既可以是赛道,也可以是旷野,甚至可以一会儿是赛道,一会儿是旷野,这是每个人自由的价值选择和生命选择。选择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因为他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由选择的能力,这份能力指代的不仅仅是经济能力,更是获取信息的能力等等。而帮助一个人提升这份能力,就是教育的事情,影片中的PEER空间正在尝试这件事。”
这场热烈的讨论,发生在2023年4月26日晚上的湖南大学。《沉默的县中》是导演曾理应北京毅恒挚友大学生志愿服务促进中心(以下简称PEER)之邀拍摄制作的机构内部纪录片。曾理以PEER空间为切入点,拍摄记录了湖南、贵州、广西几所县城中学的真实困境。
片中熟悉的下课铃声,将我拉回了高中时代。那是一周中仅有的休息时间,送饭的家长前遮后拥。他们守着孩子吃完饭,嘱咐一句“好好学习”,便目送孩子转身,扎入密不透风的题海。我的眼睛开始发酸。家庭的期望,县城的期望,都压在这群高中生肩上。2021年的县中,与6年前比起来,作息时间一点没变,甚至越来越紧张。
这场讨论的最后,PEER联合发起人、秘书长刘泓回应,“无论是研究者还是行动者,将一个看似宏大的理念一步步落实,这需要持续的实践,更需要持续的思考。”
《沉默的县中》于我有别样的意义,我在PEER做过五年志愿者,而PEER服务的学校沅陵一中正是我的母校。透过志愿经历,我一直在观察:面对普遍存在的“沉默的县中”,PEER的思考是什么?它的实践又是什么?它真的能打破沉默吗?
2007年.在哈佛大学读大二的刘泓,带着满满一车书来到湖南邵东。他走进中国偏远县城的中学后恍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懂中国”。中学生并没有对他手中的西方经典作品产生多大兴趣,他所设计的课程实在是“不接地气”。
“我一开始去做的那些课程、模式,很可能和同学们的需求也好、和大家对于未来的展望也好,有着很大的距离。”刘泓说。
一位考入北京大学的学生曾经问刘泓,她不明白为什么室友可以读书那么多、那么快,为什么无论是成绩还是其他方面,自己都和别人有那么大的差距。而这样的疑问,并非个例。我也是如此。PEER和刘泓,开解了我对大学教育和生活极强的不适应和隔阂感。
学生的困窘和迷茫给了刘泓很大的触动,他最初也疑惑:“为什么考入同样的大学,乡镇学生和城市学生之间还是存在这么大的差距?”
2014年,刘泓辞去北京大学的工作,担任PEER的全职秘书长,从北京到长沙,全身心投入县镇教育之中。他对乡镇教育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和反思。他意识到,学生们对于人文经典的抗拒、对于大学生活的不适应、以及在融入社会时产生的“隔阂感”,或许都根源于同样的原因——人文教育的缺位。
在高考和考分的指挥棒之下,人文教育,对于高中学校、老师和学生来说,会“耽误学习”。这是一道摆在刘泓面前的客观难题。
如何给学生提供人文阅读的“脚手架”,是刘泓一直思考的问题。他摸索过不同的形式,有“鼓励社区探索”的夏令营,大学生志愿者们走进县城中学,带领学生们走出学校,走进身边的社区,发现本土问题并在研究后做出行动;有长期陪伴中学生的PEER空间;有为高三毕业生衔接大学的少年E计划和启挚学舍。
有了项目,学校和学生就会买账吗?据我所知,推广人文阅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听过、见过的挫败时刻就不少。
2021年,刘泓问我,“暑假有没有兴趣来启挚学舍人文阅读营?带学生读苏格拉底、柏拉图和孔子。”
我表示怀疑:“经典阅读固然很好,可是会有学生感兴趣吗?”
“去年效果很好,学生们觉得很有趣。” 刘泓带着满意回答。
讲好故事,成了刘泓与PEER破解人文教育困局的努力方向。
2021月3日,PEER发起的“友毅思论语演绎”项目在长沙县第七中学启动。该项目邀请社科院文学所退休教授靳大成担任主讲人。
在三周内,靳大成带领长沙县第七中学的49名高二学生、6名教师、4名PEER助教,利用课余时间,一起走过了共20节文本阅读课。通过浸润式的文本研习,学生们对经典文本产生了新的认识和想象。之后是三周的排练阶段,他们使所学化为所用,通过角色扮演的方式从而更深地体会历史与人物,并最终以话剧展演的形式将成果呈现出来。
5月8日,学生们带来了自编自导自演的五场原创舞台剧。学生杨佳乐说自己有四个收获,“一,我在语文写作方面更加有把握了;二,我敢与父母沟通了;三,我在阅读文本中更注重细节了;四,我不害怕文言文了。”
2022年,友毅思论语演绎项目有了新升级,来自三省六市、六所不同的中学的一线教师,各自带领30-50名学生,在校自主开展传统经典诵读学习。
“今年打算带学生们去岳麓书院,读一些朱子。到现场去读,效果肯定不一样。”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收到刘泓的信息。他对开展人文阅读的试验仍在路上。
我与PEER结识于2016年。那年,我从沅陵一中考入湖南师范大学,PEER则进入我的母校沅陵一中,建立了PEER空间。2017年夏天,我以夏令营支教志愿者的身份回到母校,此后一直参与PEER的各个公益项目。
2020年,刚刚结束缅甸孔子学院的任教的曹笛,带着对教育的热情填写了PEER空间挚行者(公益志愿者)申请表。结束挚行者一年的任期后,曹笛收到刘泓的邀约,问她要不要加入PEER。思考两天后,曹笛决定成为负责空间项目的全职工作人员。
如果说挚行者是服务一个空间,那么全职工作人员则要统筹10所合作中学的空间。PEER空间的项目官需要负责招募、培训挚行者,组织挚行者的见习和中期交流,沟通校方和合作基金会。比起挚行者的“朋辈辅导员”工作,项目官员更像是资源枢纽,要花三成以上的时间和精力在社群动员上。除去日常运营工作,课程内容设计、项目优化改良、项目传播推广也是项目官员的主要工作。
摸索两年后,曹笛找到了真正想要做的事。在PEER空间统计书籍借阅数据时,她发现排名前十的书总是《日本民间妖怪故事》《明朝那些事》《白夜行》之类。通俗读物被翻阅得破旧,严肃读物却无法摆脱束之高阁的命运,几年过去仍然簇新。
曹笛意识到,将选出的优质图书放在书架上,然后学生就自然会来借阅,这无异于掩耳盗铃。空间的读物应与同学们的阅读兴趣挂钩,但不能陷于肤浅的讨好,而应引导产生进一步的兴趣。她开始思考如何和同学们在空间中同行同游,一起行至深处。
2023年3月,曹笛推出 “空间推书”项目,即每月融合节日举办主题阅读活动。三月女性书影音主题月活动进行时,曹笛邀请我参与,我欣然答应,推荐了《砚史》《闺塾师》等性别史相关书籍。写推荐语时,我字斟句酌,想尽可能地展示这些书籍的魅力。我高中时没有读的书,希望如今的学生有机会,也有兴趣去读。
空间推书不仅仅邀请社群伙伴给学生们推荐书籍,也鼓励10所合作中学的学生互相推荐。学生们争先为不同县域的伙伴写推荐书语,还制作了体现本地特色的书单。每月围绕着不同的主题,电影放映会与读书会相结合,学生们的阅读热情明显提高。
惊喜的是,学生们在此基础上自主开展了各类阅读活动,这不仅提高了各校空间的书籍借阅量,而且提升了PEER空间在学校的知名度。对此,曹笛很欣喜。
通过推出阅读和研究性学习项目,PEER给学生们提供了学习空间,学生们又放大了空间的学习功能。曹笛说,我们不去定义成功和失败,而是让教育变得开放,并拷问教育还能否赋予人选择的可能性。
PEER是我的第二所大学。作为一名县中学生,进入大学意味着突然与陌生的语汇,诸如团队合作、人文阅读、公共精神迎面相撞。我以志愿者、实习生、义工的角色,不断参与PEER的公益项目,从中汲取营养。在为县中学生提供人文博雅课程的同时,透过同学们的眼睛,我仿佛也在与高中时的自己对话。
PEER空间是个引子,像一个球,你抛给学生,学生接住,又抛回给你,给你意料之外的惊喜。PEER空间项目官员曹笛这样总结。
曹笛是个吃不了辣的山东姑娘,却很喜欢沅陵这个湘西小城。她和很多本地人成为朋友,不仅有各个中学的青年教师,也有米粉店老板、公务员、回乡创业的咖啡店老板。
如今,曹笛的常驻办公地点在长沙,不过每次去沅陵,她的本地人朋友都会邀请她去家里吃饭。曹笛笑着说,他们给彼此生命留下了很深的影响。朋友因为她而对公益产生了兴趣,会问她,我们本地人能为本地做什么吗?这句简短的话,瞬间击中了我。
PEER的影响力并不局限在学生群体中,让本地居民增加对家乡的认识,和家乡发生连接,这也是PEER的理念。2023年6月11日,曹笛负责组织《沉默的县中》沅陵场观影会,咖啡店老板主动为她提供场地。观影结束后,一位在县政府工作的女士表示,可以为PEER读书会活动联结乡土资源。理念的推广就发生在这样的微小处,由此,本地公益网络渐渐形成,发展。专注脚下耕耘,回头柳已成荫。
刘泓说,PEER一直在做的是发展博雅、人文与素质教育,即把人当人看,引导学生们认识自己,找到向内而生的生命力。PEER空间作为一个公共空间,承载了一定的社区功能。挚行者会鼓励学生们走出教室,探索校园,乃至介入社区。如果把时间拉长,和PEER接触的县中学生中,有一些会去往更大的城市,在那里学习、生活、成长,他们会不会关注周边的生活,有动力和愿望为家乡做些什么?还有一些同学会回到家乡工作,他们在PEER的经历,又会不会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受益?
曹笛和我分享空间的新消息,沅陵教育局相关人员参观了PEER空间,其他中学的老师也觉得空间模式值得借鉴。摆在PEER和曹笛面前的新问题出现了,即如何支持大家搭建一个朋辈空间。这件事要从零开始,工作量很大。不过,曹笛说,她很期待,期待有更多空间出现,在公共生活中给大家支持和能量。
我们在合作的县镇中学,找到一间多功能教室。这个空间有常驻的挚行者,会在这个地方待半年、一年的时间和学生共同成长,同学们也有自治的活动组,有三个功能:第一,它是学生生活空间,学生可以做课外活动,找人倾诉,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第二,它是一个学习空间,推出阅读和研究性学习项目;第三,它是一个公共空间,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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