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进PEER空间的时候，有两个强烈的感受。一是感觉有点看花了眼，另外就是惊讶于在县镇中学这样一个致力于培养“小镇做题家”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空间？

我很喜欢学生的一个比喻，说这里就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永远有让人想要探索的乐趣。但是这种多彩和缤纷，也让它和县中日复一日从早学到晚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

简单来说，“PEER空间”可以理解为PEER在县镇中学里设置的一间教室，给学生用来做“正经学习”以外的各种有意思的事情。

你可能会问，啥叫有意思的事？这些照片是我在溆浦的PEER空间拍的：学生养了5种以上不同品种的蚂蚁；墙上有很多同学们自己做的海报、留言、各种成果；空间有很多书，当然大多都是考试和课本之外的书；还有下棋、玩乐器、玩桌游、OH卡、打辩论、养植物……我感觉除了没法吃东西和谈恋爱，PEER空间可能比很多大学生的生活都要更丰富多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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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刚到学校的第一周当了一天“影子学生”，就是跟着学生的作息过一天。

说实话跟了半天就已经想放弃了。你猜为什么？因为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太让人熟悉了。看到那些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行色匆匆的学生，就仿佛看到了大晚上还在公司对着电脑屏幕加班的打工人。我心想：这哪是学校？这不就是培养未来996打工人的工厂吗？

但实际上学生并没有这么娇弱，他们从早上6点起床到晚上10点下晚自习，日复一日早就习惯了。

真的习惯了吗？他们其实不是没有感知，相反他们有很多情绪。在学校的“墙”上（类似于树洞的QQ号），学生们匿名写下了很多平时不知道跟谁倾诉的问题、吐槽，还有无处释放的荷尔蒙和压力。

学生们平时讨论最多的话题里，“放假”和“表白”一定榜上有名，甚至那些在尖子班里学习很好的学生也会跟我讲，她想做除了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

所以看起来非常按部就班的稳固的系统下面，其实有很多没有被看见的东西，可能是情绪，也可能是更多的属于人的可能性。而借助PEER空间这个校园里“另类的存在”，我们在做的就是让这个原本非常稳固的系统有一丝缝隙，让它更具有弹性。就像那些本应生长在泥土里的花花草草，一不小心长到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底下，我们想帮它汲取到更多的阳光和养分，好让它在缝隙里也能生长。

这事可能乍一听挺难的，甚至有点不自量力的感觉，但实际上当你真正进入到县域这个环境里，会发现能做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和大家分享一个学生的故事。

PEER有一个项目叫“友毅思”，是支持学生在校园内外开展和可持续相关的公共行动的。这学期的项目刚开始报名时，有个女生拿着报名表找到我，说自己想参加但不知道做什么选题。我问她对什么感兴趣，她说环保之类的。但当我试图进一步问她“是关于环保的什么方面呢？”她就有点面露难色了。插句题外话，我在县中遇到学生面露难色最多的场景就是当你问他们：“这事你具体是怎么想的？”大家好像很习惯用一套非常大的话语来表达，就像他们的作文一样。

后来我从前任挚行者那里了解到，这个同学其实去年也参加了友毅思，但是因为没有在跨校比赛中拿到奖，所以很沮丧。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报名之初会有些紧张的原因之一，后来她跟我说那次比赛一直是她心里的阴影。

我其实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在一个充斥着外部评价且评价标准非常单一的环境里，人就是很容易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很想要获得外界的认可，以此来找到一点点自己存在的价值。但这种认可没有及时出现时，就很容易崩溃，开始怀疑自己。

这让我想起之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有一个词经常出现在一些老板的嘴中——“打碎重建”。从我短暂的上班经验来看，大多数老板是负责把你打碎，但他们从来不会管重不重建的事。之所以想到这个词，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接近于被打碎的人站在我的面前，而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如何帮助她重建。

这种情形其实在PEER空间非常常见。经常会有学生来找挚行者倾诉烦恼，“打碎”他们的可能是同学的排挤、家长老师的批评、考试成绩的下滑等等，但问题是往往还来不及等他们开始思考重建，下一次“打碎”可能就来了。因为他们的生活被填得太满了，很难有一丝放空和透气的空间。

所以之后当那个害怕再次失败的女生来空间找我聊选题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之前你觉得行动没有做成可能有各种原因，但是现在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先做，喜欢什么主题就做什么主题，没做成大不了咱们就再换。她点点头，很快就坐到电脑前开始查资料，做展板。

说实话那时我很想跟她讲，你别被这些评奖啊什么的牵着走，也很想帮她找一找那个比赛历届的选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拿奖的规律，这套逻辑对于一个在系统里待过的人是很熟悉的。但是我跟自己说：OK，你闭嘴，你难道忘了自己上学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那种追着外界评价跑的感觉你不记得了吗？

和中学生待在一起就是有无数个像这样“昨日重现”的时刻，如果我们只是按照本能和经验去面对他们，其实就是在让那个系统变得更稳固。我不想这样，我希望他们能有一些放松和舒展的时刻，一些愿意去尝试和犯错的时刻。

后来那个女生就延续自然主题，组织了一些和世界地球日有关的活动，但没有什么人参与；中途她的班主任和家长都提出禁止她参加任何学习以外的活动；还有一次她们小组基本上所有成员都要退出……这些按理说都是足以构成“打碎”的理由，但是她好像一直干劲很足，没人组队就自己搞；这个活动没啥动静就换主题；只有那次被老师家长下了最后通牒的时候她有些沮丧，我跟她说：你先安心考完这次月考，项目名额我帮你保留着，等后面你想参加的时候再来。

因为这个事她退出了一段时间，但是最后她又回来了，而且找到了一个新的很靠谱的组员。她们开始做女性主义相关的主题，成立了“我们（women）编辑部”。她们在校园内外做了：反性侵相关的书影音推荐和诗文征集活动、美丽羞耻相关的问答墙、母亲节当天的真人图书馆等等。

所以你看，即便是在县城，一个#Me Too很难渗透到的地方，关于“女性主义”学生们能想到做到的事情很多。而作为挚行者，我觉得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说只有一件，那就是：首先看见并且理解他们，然后让他们看到这个系统之外更多的可能性。

在成为挚行者之前，我在互联网大厂上班，看起来按部就班很平稳，但实际上内心经常纠结和迷茫。有一段时间为了调和工作的烦躁，我在休息日做了很多看起来没用的事情，比如徒步、跳尊巴、录播客，还帮另外一个公益组织做访谈，研究一线和西部地区大学生发展机会差异。我跟几个来自宁夏还有北上广的大学生聊他们以后想做什么、为什么、受到哪些因素影响。其实那个过程也是帮我自己在梳理，我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事。

后来机缘巧合了解到PEER，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受教育经历。近几年“小镇做题家”这个概念被经常提起，我自己虽然是在大城市的重点中学读的高中，接受的所谓素质教育，但其实特别能理解做题家的心态，因为我高中时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素质教育带来的好处，反而有时会觉得“啊……这个好像有点耽误我学习”，所以过得特别不开心。看到PEER在县镇中学做的事，包括我在跟大学生做访谈的时候，就萌生出一些疑问，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会那么不开心呢？现在的学生是啥心情？如果他们也和当时的我一样不开心，那么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一些遗憾呢？

这些念头的产生不是没有缘由的。我一直对心理咨询很感兴趣，也从中受益过，所以会习惯性地从过往的经历中去反思，到底是什么塑造了今天的我。当我发现高中时期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时常会在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我内心里知道，有些成长的议题还没有被解决。而挚行者这个角色，很好地给了我一个机会，回到中学校园，回到过去，一方面思考内心的困惑，另一方面也让我可以通过一些行动去尝试回应自己真正关心的议题。所以想明白这点以后，我就从互联网离开了。

很幸运的是，来到县镇中学以后，我发现确实有很多机会去了解我当时疑惑的那些问题。

每天在PEER空间能够遇到很多来跟我聊天的中学生，我看到了和过去的自己一样也很不一样的人，比如之前提到的被外界评价体系搞得很崩溃的女生，其实我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是这样的；还有被家长强迫学不喜欢的理科的学生，相信这种固执的家长大家并不陌生。

总之，我看到了从我上学那个年代起，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的一些东西，也许是来自系统，也许是来自个体，也许是来自其他地方。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很坚定地相信在学校里我们需要更多地去关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而这也是我未来想要从事的事情。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挚行者这个角色会“让摇晃的变稳固”，因为这是一个给你充分自由去探索自己和身边世界的工作。而且我始终觉得和学生相处是一个互相疗愈的过程，我看到了他们的情绪，去给他们力所能及的支持；他们也在努力地成长，也带给我很多启发和力量。

如果你问我挚行者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我会说是和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起同行的人，我们一起更好地认识自己，改变世界，而这也就是PEER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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