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步苗族自治县，湘西南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县城，出县城的中心儒林镇不到两公里就是八十里大南山。学校里的同学和我说：“每天刚刚上晚自习的时候，我最喜欢看山那边的晚霞。”

巫水河从城南流过，自然与城镇也在这里分界，县城的喧嚣和山林的静默在此相遇。城步苗族自治县第一民族中学（城步一中）就在县城的这个角落，傍着巫水河，用一种自己独特的方式勾勒着儒林镇的轮廓。

学校门前有一条沟壑纵横的马路，下雨天的时候便不太好走。由于地势的原因，雨水会朝一个特定的方向倾斜，注入路上的坑坑点点，使整个道路感觉上泥泞许多。

城步一中门前的路

马路修得不是很平整，这条路上的电力也时好时坏。也不知道是不是湘西南春季阴雨的原因，学生告诉我：这条路平均每个月都要停电一两次。当然，城步一中也包括在内。

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房间里的灯怎么按也不亮，和学校的对接老师发了微信之后才知道：今天校门口的道路施工，要到晚上八点才能来电。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上学时学校停电的体验？好像在当时，每一次停电都是一件兴奋异常的事情，学生们摸着黑、打着手电筒说悄悄话，趁着“艰苦的条件”装模作样地用功。直到停电这天，走进教学楼之前，我还在回想自己高中时停电的有趣经历。

城步的四月是几乎看不见太阳的，阴雨的天气一连持续了快两周。今天的天也是阴沉沉的，只有透过云层的那一点阴沉沉的光亮。我走进教学楼，东西朝向的这栋建筑基本上接收不到什么光照。

我透过窗上的铁栅栏偷窥教室里，学生们还在正常地上课。不能使用屏幕，很多老师怕学生看不清楚，便干脆不写板书。我路过教室的时候，总会有几个溜号的同学转过头来看我，像是对我偷窥他们的某种回应。

学生们把雨伞挂在窗户的栏杆上，教室里还蛮黑的

后来学生们告诉我：之前每一次停电的时候，如果到中午还没有来电他们就直接放学了。这个学期由于学考的缘故，学校加重了课业负担，不肯放他们回去，他们就这样正常地在教室里上课，晚上还要自习。

他们又说：之前这种时候，班主任老师都会买来蜡烛，每个同学发一个。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大家点着蜡烛看书，还挺有意思的。

我笑着和他们讲，“那我今晚去拍照可以不？”

停电为什么会和讲故事这个想法联系在一起呢？

漆黑一片当然不适合讲故事，但点上蜡烛的时候或许可以。所以我一拍脑袋便和学生们说：“要不我们晚上一起开故事会吧。”

我买来了蜡烛，把椅子围成一个圈，蜡烛也环绕一圈点起来

我按照计划提前布置好场地：燃好蜡烛，放好音乐，等待着学生们晚休下课。在此期间我还叠了一些千纸鹤，作为他们今天分享自己生命故事的小礼物。在高压的学习之外，我觉得他们应该会需要这样一个放松的氛围抒发一下。

担心大家想不出来故事会尴尬，我提前在纸条上写上了一些问题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想到时候用回答问题的方式引出大家的故事。大家依次从中间的盒子里抽出问题，回到座位上讲出自己的故事。

纸条上写的无非是：“你的理想是什么”、“你童年最难忘的一件事”、“你最好的一个朋友”……这些都是我自认为比较温情的话题，期待能够唤醒同学们一些温暖的记忆。

我在脑子里想象着我和学生们围坐在一起，秉烛夜谈的情景，自我感觉很不错。我希望能在这个县镇高中的小小角落里，构建一个安全、放松、敞开、信任的空间。哪怕只能在这个停电的夜晚，只能让七八个人的这样一个小团体感受到，我觉得也已经足够了。

出于这种考虑以及保护大家隐私的需要，我大概定下来了几条生命故事会的规则，希望和同学们一起去遵守：

贴在空间门上的预告

我本来以为今晚的夜谈会很轻松愉快，甚至可以有一点点温暖。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错了。

  壹

“我能不能也讲他那个，我想分享我的理想嘿嘿……”阿亮在抽完问题后主动和我说他想换一下，在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开口了：

“我之后想搞点创作，就是那种你知道的，自己一个人的创作。”他笑了一下，这是他脸上常见的笑容：嘴角只咧开一半，好像有点不屑，但你从他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他是绝对真诚的。

“你知道现在B站上有那种up主吗，”他一下子认真了起来，“我就想成为一个up主，录一些吉他的指弹视频，还有我自己做的一些音乐。”之后他的神情突然严肃，我觉得和刚刚那种认真还有点不同：“但目前我还是想考一个好的专业学校，如果是重点的最好，不太容易……”

“还有嘛？”我问他。“没有了。”他回过神来，又露出了他招牌的那个笑容。虽然还是咧着嘴，但我知道他是绝对真诚的。

  贰

小杰是我在城步遇到的最有想法的同学之一。他之前会和我讨论：民主到底是什么、秦始皇的功绩在哪里、游戏和现实中的快乐到底有没有区别……他读过很多空间的书，有很多自己的思考，这也是我邀请他今晚来一起参加故事会的原因。

小杰就坐在我旁边，我让他第一个去抽问题来回答。他把问题拿回来之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童年最喜欢的一个人是谁？”他念着问题然后放松地瘫到了沙发里面。

“还真的有。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是我妈的妹妹。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他笑了笑，“哦对，我想起来了，我叫她二姨。那么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就是我的二姨。”

“我小的时候住在我们那边山里面，当时的我特别调皮，就是特别吵闹的那一种，所以我爸爸当时总是打我。”“但我二姨就对待我特别的好，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当时我们还经常上到山上去玩，从这边爬上去从山那边爬下来。”

小杰讲这些话的时候特别放松，有的时候还会笑几下：“当时可能是由于我太吵闹了，我爸爸就总是凶我，还拿东西打我，但我二姨就一直对我特别的好。”他又把刚才讲过的话讲了一遍。

“但是现在由于我来一中读书了，一个月也不能回老家去一次，我能见到我二姨的时间也少了。但我最喜欢的一个人还是我的二姨，”他笑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之后补充了一句，“现在也是。”

  叁

那天晚上让我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在座唯二的两个女孩子，我之前并不认识她们，她们是今天晚上来空间玩被我拉过来的。我邀请她们加入我们的故事之夜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怂恿着问“要不要来”，用那种试探的笑容互相打气，最后选择了加入我们。

其中一个女孩抽到的问题是“你最好的一个朋友是谁”。

“我最好的朋友，我叫她香菇，”女孩在讲故事的时候一直在玩抽到的那个纸条，“我们当时真的很好，我觉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是因为我和她很像。”

女孩沉默了一下，她只敢和我进行眼神交流，没有看过其他在场的男孩子一眼。但她的目光也一直躲闪，直到她说，“你知道经常转学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转过六次学，最短的时候只在一个学校念了一个学期，香菇她应该比我转学的次数还要多吧。”

“八年级那年，我转到了一个初中。她是九年级转过来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认识一些朋友了，但她谁都不熟悉。”“说来也巧，我当时以为只是我单方面在关注着她，没想到……”女孩笑了一下，“没想到她之后和我说，最开始的时候她就也关注我了。”

“但她有个习惯，就是她从来不吃学校食堂的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经常给她带零食吃，她吃我给她带的零食。”我注意到女孩的眼角开始有些泪光，我也有些不安了起来。

“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吃食堂的饭呢？她好瘦啊……”

接下来就是一片沉默，一片我不忍心打断的沉默。我很想问她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你们还有没有联系，但是我忍住了。

“那请你闭上眼，我们大家来一起感谢你的故事吧。”这是我们之前的约定，每个人讲完故事后其他人在ta闭眼的时候感谢ta。

或许这是今晚我们能给她的最合适的礼物。

  肆

最后一位分享的女孩并没有讲出她的故事，至少，没有讲完全。

她坐在最靠墙壁的那把椅子上，挨着刚才讲过故事的那个女孩。这个女孩从进来的时候起一直都在微笑，是那种很暖很暖的笑容，像邻家的妹妹。

她抽到的问题是：“最能给你安全感的地方是哪里？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我承认，在写下这道题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一些不妥的存在，它可能会唤醒一些感受不是那么好的体验。但我还是把它留下了，我这样安慰自己：有的时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释放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对面的男同学也评论了一下：“这个问题怎么这么长哦……”我示意他安静，听讲故事的人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女孩的眼眶开始有一些闪亮的光点，蜡烛的火焰还在烧着，点点微光，映出了一个无比纯净的眸子。“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在我妈妈身边吧……”女孩有点回答不下去了，开始有一点点撇嘴，然后捂住了脸。

我尽可能保持温柔地讲：“没关系，谢谢你的故事，很好的。那现在请你闭上眼睛，我们来对你的故事表示感谢……”

我可能违反了一开始的约定，我还是把故事带离了那个空间。但我相信，这些故事是真实而有力量的。把故事讲出去，能让更多的人看见那些被忽视的故事的另一面。所以我隐去了他们的名字，用一些没有指向的代号作为替代。

我最后给他们每一个人都送了一只千纸鹤，感谢他们今晚带来的故事，并告诉他们也可以带走写着问题的纸条作为礼物。

散场的时候，最后讲故事的那个女孩跑过来和我说：“我刚刚把那个纸条放回盒子里了，不过我能把它带走嘛。”我当然同意了，把盒子递给她，她找到纸条后就离开了。

在湖南省的小小角落里有一个城步县，在城步县城的小小角落里是城步一中，在城步一中某一栋行政楼的小小角落开着一个PEER空间。

在那个停电的夜晚，在这个小小的空间，有这些县镇中学孩子们不曾被看到的另一面。

送给同学们的千纸鹤 可能折得不是特别好

他们可能不知道的是，我在每一个千纸鹤里都写上了：你很棒，要相信自己呀，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