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雨霏、陈思楠
当我就本文标题的选取寻求建议时,我朋友说,把文化前面的定语“苗族”去掉,因为“不了解也不感兴趣。”
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人口为1,443,497,378人,苗族人口为11,067,929人,占比约为0.77%。所以,这篇文章大概率跟你没有关系,你可以划走了。同时被划走的是11,067,929人的历史与生活。
当一根手指和一块屏幕就可以连接全世界,想屏蔽他者也变得异常简单。何况我们本就不习惯用民族来定义人。在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时,性别、年龄、职业、学历、省份乃至兴趣爱好都会被排在民族前面。
“高考时,我们有少数民族加分。除此之外,日常里好像就完全没有苗族文化的元素了。”
当被问到“何时对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感最强”时,一位在苗族自治县生活与成长了16年的苗族女孩如是说。
在一所县镇高中的校园里,正值午休时间,5个苗族女孩和2位驻校支持县域教育的志愿者,聊起了对苗族文化式微的担忧。
她们决定,在校园内打响一场文化保卫战。
“
现在村里都没有这种习俗了,小孩来了就拿台手机,问:这有Wi-Fi吗?
5位女孩来自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该县是湖南苗族主要聚居区之一,先民曾在此建立“三苗古国”。自元代起,苗族人口便已成为城步人口的大多数了。
谈及幼时过年的苗族习俗,她们都很激动。县城的年味本就比大城市浓郁,更何况还是少数民族聚居地。舞吊龙、竹竿舞、百狮会、抢红包,时隔多年,幼年记忆中的喧闹和洋溢的色彩分毫不减。
● 吊龙表演,图片源自城步苗族自治县官网
小马是5个女生中最积极的一位,早在这场讨论发生之前,她就和驻校的志愿者糊糊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和其他县镇高中生一样,小马不爱学习爱折腾,喜欢追星,尤爱时代少年团刘耀文,每逢周末就约上三五个好姐妹吃吃喝喝。与她对学习的“不太上心”相反的是她对于苗文化保护与宣传的执着。
“苗文化”这一行动主题最初就是她向糊糊提议的。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都与苗族文化交织在一起。“我奶奶建了一个山歌群,在群里面发语音,和群成员对唱山歌。她们好像自创了一种让文化继续延续的方式。”话音刚落,另一位女生叹了口气,说:“但感觉能这么干的也就是老一辈的,现在年轻人对这种少数民族文化都没有印象。”
既然山歌群不是年轻人的日常,那对于仍在校园里的高中生而言,他们的日常是什么呢?
在讨论陷入僵局的时候,小马打破了沉默:“听说很多年前城步一中的校服是苗服,为什么现在我们的校服就变得这么普通,毫无民族元素?”
“衣服是最贴近我们生活的物品之一,而校服是我们青少年的必需品,因此我们把苗元素设计进校服中,使苗文化贴近生活。”大家听罢纷纷应和,瞬间思路就明晰起来,“我们要自己做一件苗文化校服!纯手工制作!”
“
撮揉以线结之,而后染色,既染,则解其结,凡结处皆原色,与则入染矣,其色斑斓。
设计和制作一件成衣包含很多复杂的工序,服饰上的纹样以及染色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苗文化元素介入的最佳时机。为了让同学们在设计校服之前对苗文化服饰和元素有基础的了解,女孩们把目光投向了有着千年历史的苗族蜡染和扎染工艺。
于是,在十月的一个下午,一支粉红麦克风,三张普通的课桌,五个热情高涨的人,借着校运动会师生集体放假的好日子,“苗艺工作坊”在操场外开摊了。
● 在操场外开摊的“苗艺工作坊”
这也是五个女孩第一次亲身体验扎染和蜡染。因为没有提前试染的经验,现场的盛况让她们有些手忙脚乱。全套工具刚摆上桌,就有十几个同学循着好奇心而至。但由于经费有限和对现场参与人数的低预期,她们事先只准备了10张方巾。为了让大家都有机会体验,女孩们把蜡染和扎染的每一道工序拆解出来,让同学们根据喜好参与其中的一个环节。
以蜡染为例,完整的工序包括烫洗白布、起草纹样、热锅融蜡、蜡刀点蜡、蓝靛染色、多次氧化、清洗浮色以及最终的晾晒成品。在购置材料时,小马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依然有她的坚持:用蓝靛泥植物染代替化工染,用专门在布上起草纹样的笔代替普通铅笔,以及咬咬牙买下了数支十几元一小支的蜡刀。
与蜡染相比,扎染让女孩们省心不少,尤其是对捆扎手法没有特殊要求的“云染”。但相比于其他更规整的扎染手法,云染的体验就像开盲盒,在解绑氧化之前,你永远猜不透“云”的形状。
为了让同学们有更丰富的纹样选择,同时考虑到太难的捆扎手法可能会打消参与积极性,女孩们早在采购时就选择了辅助捆扎定型的模具,可谓“扎染神器”,同学们对此爱不释手。两点开张的工作坊陆陆续续迎来了几百名师生的“围堵”,糊糊形容当时的盛况:“我在人墙外面根本挤不进去,也看不到她们的人影。”
即便是经过简化的扎染和蜡染,一套完整的流程走下来也要耗费两三个小时时间。折腾到下午四点半,女孩们才开始收取经过充分氧化的染布,把它们逐个放入清水中洗去浮色。新鲜感褪去后,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最后就只剩下晾晒这道工序了。
傍晚五点,摊位旁临时支起的晾衣绳上,几抹蓝在白方巾上舒展成各异的形状,和远山的绿意相映成趣。在秋日的暮色中,女孩们彼此交换了疲惫但又欣慰的眼神,留下一缕让蓝色在半空中起舞的风。
“
姐姐跟我说:‘你懂的’,于是我就来了。
在“成绩至上”的县镇高中,小马并不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好学生”,马马虎虎的分数、爱玩的个性,甚至时不时翘课去看课外书的行为,让她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群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什么让小马在这次苗文化推广活动中如此积极?
最初可能只是源于糊糊对她的期待。在刚办完第一场工作坊之后,小马就自己“上头”了。然而,迎面泼来的却是学校突然宣布因疫情改上网课的这盆“冷水”。
刚有的期待一下便都落了空,糊糊自己的志愿服务工作也陷入停摆。在停课第一天的上午,她呆坐在校内一间学生活动室里的电脑前,盯着工作文档中闪烁的光标发愣。在空气近乎凝滞的房间里,苗文化小组的QQ群聊突然多了一个弹窗,消息来自小马。那是一张自制海报,用于在线上面向全校征集苗文化校服的设计稿。
那个瞬间,糊糊感动到甚至有些羞愧。在小马眼里,疫情不会成为停下行动的借口。
一个半月后,学校恢复了线下教学。小马和其他4个女孩找到糊糊,“姐姐,给你一个惊喜!”随后从身后拿出两幅由校内同学投稿完成的校服设计图。
● 苗文化校服设计稿
后来,小马带领着其余4位女孩接连开展了两个更小规模的工作坊,制作了带有苗族特色的帆布包、抱枕和校园文化衫。当糊糊问小马,是什么支持她如此积极地参与和推动整个苗文化保护行动,她表示自己“喜欢和好朋友们共同做行动的那种感觉”,“好怀念大家伙一起放下手头的事去庆祝、去祭祀的小时候”。
在驻校支持教育公益的期间,糊糊曾无数次诘问:高考之外,教育为何?试图作为教育变革者的我们应该如何介入?让学生们在本可以更多地“刷题”的时间参与行动,有用吗?
最终,在与同为驻校志愿者的朋友的互动中,她找到了答案:
“即使同学们对于他们提出的校园问题不一定有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我仍旧认为他们在自主发现问题并为之发声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如鲁迅先生说的那般‘向上走’,从应试教育的压制下一点点夺回对自主学习、对自我、以及对周边环境的掌控权。”
“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做积极的行动者,而不是悲观的空想家。
在日后的聊天中,我曾好奇学生的行动力和热情究竟何以持续,糊糊在微信发给我一段长长的回复。
其中,她提到视角的局限性或许反而是原因之一。“她们其实一定程度上和外界的很多讯息是隔绝的,和真实社会是有距离的,所以很热情,不会去考虑,‘我究竟能做出多大的改变呢?’这样的问题。”
那当她们开始真切地与社会发生互动,这样的热情还能持续吗?
糊糊不想让自己的失望影响到她们的期望。作为在公益领域的积极行动和发声者,糊糊的动力曾逐渐被外界或怠慢或疲软的回应消磨殆尽。但学生们单纯的热情让她决定重新拾起做行动者的勇气。
“这几年外部环境会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很悲观,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但这学期之后我的态度转变挺多的,就是不管行动是不是微小的,一定要相信它能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撬动‘一点点’的那份力量。”
“
所以最后,我们也想发起一场行动,邀请正在阅读本文的你一同参与。
“我没有任何故土情结。但你们对故土的留恋,让我很想去找回和重建这一部分的自己。我很羡慕你们拥有这些回忆。”
在行动结束后的分享环节,糊糊曾向学生们表示她们的记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她提到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中的一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遗忘才是。”
对于一种文化的生命来说,亦是如此。
抢救文化,抢救记忆,其实就是在抢救一部分的自我。相比博物馆中精致的展览柜,活泼泼的人才是文化最合适的载体。
身为县镇高中生的她们,由于平台、资源和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有限,只进行了1小时的共学讨论和3场总时长为6小时的工作坊,总计25200秒,影响了校园内的500余名师生。小马很焦虑:“下学期就要学考了,希望能早点找到我们的‘继承者’,让更多人看见我们正在做的事。”
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不只作为她们行动的总结,更是行动的延续。
谢谢阅读到这里的你,为11,067,929人的生活停留了3分钟,为苗族文化和她们族群的集体生命多保留了一份180秒的记忆。
如果大家愿意让更多人看见她们的行动,遗忘就会再迟一点点发生。
而当我们还有记忆的时候,文化就没有消亡。
25380秒之后,尚存希望。
附:“把苗文化穿身上”小组是PEER“友毅思”项目众多议题行动组中的一个,“友毅思”项目鼓励同学们从发现自己身边的公共议题开始,组建学生团队,在议题专家、指导老师和项目团队的协助下开展实践。新学期“友毅思”导师招募已经开始啦,如果你不想止步于180秒的参与,欢迎点击链接查看报名详情及项目说明:“友毅思”驻校导师招募|用一个月,孵化一支学生团队,或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填写报名表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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