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王羽晴

PEER空间

刚到溆浦一中，会算塔罗牌、总能找到有趣话题的冲浪达人马达很快就获得了同学们的喜爱。除了一起维护空间运营、策划组织空间活动外，“去和马达聊天”也成为同学们来到空间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尽管和同学们交流的机会很多，但马达逐渐发现，这种日常的聊天其实很难深入某个特定话题去了解同学们的想法与观点的形成过程，也很难从这些微小的生活点滴窥见县镇生活与县镇教育现状的全貌。

以此为出发点，结合自己的社科专业学习背景，马达萌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利用周假时间做一个星期六“落日茶话会”如何？

茶话会的形式并不复杂，一个具有一定深度的讨论话题，一个平等自由的讨论氛围，在同学们每周六周假返校前一个小时举办。

这种鼓励学生发散思维，自由发言的讨论模式，受到了马达在大学上seminar（研讨班）的启发。取消课堂上知识权威的单方面教导，依靠同学们各抒己见，观点碰撞，构建起知识大厦，既能激发学生们思考与表达的积极性，也能帮助大家建立起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

为了保证讨论的深度与质量，马达将每场茶话会的人数限定在十人以内，通过报名先到先得的方法获得加入讨论的入场券。截至访谈时间，“落日茶话会”已举办三场，马达带领同学们依次讨论了金钱是否重要、爱情观与家庭性别角色、人生选择的可能性，不仅场场爆满，同学们热情高涨，马达自己在带领讨论的过程中也获得了很多全新的观察。

“你觉得钱是否重要？”同学们对此给出了非常不同的观点。马达观察到，家庭条件相对较好或使用网络较多的同学，普遍会有更强的物欲，也越肯定金钱的重要性；而另一些家庭条件较差或从小对电子产品接触不多的同学，则没有太强的物质欲望，也不那么重视金钱。

小杨就是后者观点的支持者之一，她给马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打算以后包块田种地。”这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小杨的人生梦想。她对很多事情看得很开，没什么物质欲望，对电子游戏和社交媒体也毫不沉迷，身上永远洋溢着积极向上的活力。小杨是接受弘慧基金会资助的学生，“妈妈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带哥哥和我来城里上学，”承担着读书使命的小杨说，自己距离实现包田种地梦想的唯一阻碍，就是要考虑挣钱照顾妈妈的现实问题。

大部分能够明确表达自己想法的同学所想象的职业集中于医生和教师——这与县镇父母对子女拥有一份稳定工作的期望高度相关。

还在上初中的大雄则有着不同的想法，受到经商致富的母亲影响，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创业，自己未来一定要在商业领域闯荡一番。家庭背景深刻地影响着学生们对未来的想象，这是马达在第三次茶话会“人生选择的可能性”中观察到的现象，学生们对未来普遍会遭遇的问题没有什么认识，更多是从亲朋好友的传闻、父母的亲身经历和电视综艺的呈现中获得的想象。

在茶话会结尾，马达邀请同学们绘制人生选择图——“成为网红作家”之后“被污蔑抄袭”，“离婚”后选择“上相亲综艺”，在学术领域深耕多年终于“当上教授”然后决定“上《非正式会谈》成为网红”——相比于更为普遍的社会现实，同学们接触更多的似乎是被娱乐化的热点故事。用泛化的大众叙事取代反求诸己的思考与想象，或许是同学们在茶话会讨论中呈现出的特点之一。

类似的现象也出现在第二次茶话会“爱情观与家庭性别角色”的讨论中。学生们对“爱情”没有展露出太多关涉自身的罗曼蒂克想象，即便是那些选择相信爱情的同学，TA们的信念来源“既然言情小说中的cp都是真的，那么一定存在着完美爱情”也并非对自己当下或未来的想象。

“或许这与同学们对自我的身份认知仍在建立中有关”，马达尝试用自己的心理学专业知识解释，“不相信爱情的同学所列出的理由大多是现实中真实的负面事例，与大家在规划人生时对‘拧螺丝、进厂打工、家道中落’等偏向焦虑和负向的联想有着某种相似性，或许是因为同学们对‘人生巅峰’的认知比较抽象，而对苦难的体验和观察更加具体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可能有些过度解读了。”

平等自由的讨论氛围延续到了马达在弘慧课的授课风格。在“独立思考工作坊”中，马达为同学们补充了“逻辑谬误”的知识和实例，并在其后设立了“中学是否应该禁止学生谈恋爱”的小型辩论赛环节，在观点及其论证的交锋中，学生们实践了在避免逻辑谬误的前提下为自己的观点进行辩护。

最近马达正在课上带领同学们从心理学和哲学的角度分别讨论“爱是什么”，这是马达结合自己大学所学专业与弘慧班同学们的知识水平准备的课程内容。

尽管马达鼓励同学们有问题随时提问，但学生们仍然不太习惯这种教育模式，“特别是那些散在各班的弘慧生，TA们彼此并不熟悉，相比于同在一个班集体的同学，安全感和连接感较少，共同在空间上课时也会更加拘谨。可能对大学生而言，小班教学更能增加自己和老师同学的交流，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对高中生来讲反而是压力。相比于自我表达，他们更愿意倾听。”马达这样说。

无论是茶话会还是弘慧课，“带领讨论”都是一件需要非常多前期准备的工作。每一场“落日茶话会”，马达都会准备引入议题和深化议题的素材，如讨论消费主义的视频、与性别关系相关的言情向网络小说文本；而对“爱是什么”的心理学与哲学讨论理论性更强，为了帮助学生理解，马达会提前准备许多贴近同学们兴趣和日常生活的话题。

尽管准备非常充分，有时还是会出现意料之外的趣事。马达在一节课上讲到心理学中的“增益损失假说”，原本准备的社会热点新闻同学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她灵机一动用美羊羊、喜羊羊和沸羊羊的故事来解释理论，效果意外得好，所有人都听得非常认真，然后发出爆笑，“可能高中生的课堂确实需要多设置一些笑点吧！”

学期临近结尾，马达在与溆浦一中学生们的平等对话中逐渐建立起对当下县镇教育现状的理解。县中学生究竟是怎样的？马达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概括这个问题的答案：活泼的、腼腆的、上课认真的、不写作业的、对未来充满遐想的、对社会一无所知的……无法一言以蔽之。在褪去日常环境与接触内容的差异后，县中学生在本质上不过就是一群正在成长中的、朝气蓬勃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