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帮助县中的孩子跑好“最初五百米”,让他们以后的人生能越跑越好,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撰文 | 石悦欣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楼道里醒目的红色,刺眼地显示着距离高考的天数。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下楼,灰压压地聚集在操场上,跑操、背诵、昏昏欲睡。铃声一响,回到教室,上课、刷题、愁眉不展。
一架分数为王的巨大机器,正严丝合缝地运转。
这里,是县中。
在学校行政楼的一间教室内,蓝、粉、紫色的颜料铺满天花板,融成一片星空顶,零星地坠下几根长短不一的绳子,绳端挂着“星球”。角落里的蚂蚁观察区,有至少五种不同种类的蚂蚁长居于此。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活动海报、手绘,书架上摆着《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N号房追踪记》《素食者》等各种书籍,各个角落被吉他、象棋、桌游、空竹、飞盘等填满。
这里,也是县中。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林小英曾做过县中调研,结果显示,中国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但近年来,优秀师资和学生外流造成的“县中塌陷”现象持续引发各界关注,县中在“超级中学”和省重点中学的夹击下被抽空:县中加速衰败,生源加速流失。
林小英形容,县中学生成为了“不被期待的”、“剩下的”孩子。
她不禁发问:县或者说以县为代表的农村,是目前基础教育最主要的承担者。而在今天,以升学预备为主的学校教育系统在坚持一种价值的同时,到底忘记了多少东西,又忽略了多少人合理合法的正当教育需求?
这些忽略的需求被一个致力于县域教育的公益组织——PEER毅恒挚友发现。这些“外来者”们闯入县中,成为驻校志愿者,服务、支持、赋能,与学生同行。他们又被称为“挚行者”。
苏妍妍是湖南A县的挚行者,上学期这里由她负责。她刚来时,被这抹明丽惊到了,“县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空间?”
这里全名“PEER空间”,是在县中为学生设立的“生活空间、学习空间和公共空间”。自2015年起,PEER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0所中学设立了PEER空间,每个空间有1-2位长期驻校志愿者,与学校共同实践人文素质教育实验。
PEER空间(受访者供图)
沉默的和迷茫的
苏妍妍到湖南A县后第一周,当了一天“影子学生”,跟随普通学生的作息——早上6点起床,晚上10点晚自习结束。
刚从大厂裸辞的苏妍妍,重新感受到了强烈的窒息感,当了半天“影子”就想放弃了。“这哪是学校?这不就是培养未来‘996’打工人的工厂 吗?”
苏妍妍后来发现,学生们对此并非麻木。那些兴趣爱好、青春期的烦恼苦闷,在这个巨大的机器下波涛汹涌。
学生在QQ上建了一个类似倾诉树洞的账号,接收着学生们无处安放的思绪。他们在上面匿名讨论、吐槽、分享八卦。“放假”和“告白”是出现最多的字眼。
PEER空间也是这样的容器。挚行者负责打扫卫生、接待学生等基本运营,也支持、带领学生做学业之外的探索。
陪学生聊天是挚行者的主要工作之一。
他们聊考试学习。经常有人问苏妍妍怎么学数学,怎么做卷子。按理说,学生们的一天,除了午休和晚饭的一个多小时,都在学习,但成绩却不理想,满分150分的数学,有时一个实验班的平均分也只有50多分。高考时,全年级只有约十个人能考入“985”高校,大多数人上一本线都难。
他们也聊成长的烦恼。有时班级的尖子生会告诉她,想做除了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
老师的评价、家长的态度、同辈的目光,成为外界拉扯他们的几股力量。“他们很难真正看到自己的内在需求,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从而理解身边的世界。县中学生很少认真思考这一点。”苏妍妍说。
在县中,她问学生:“这事你具体是怎么想的?”大部分是沉默,或回答“没想好”。
“大家好像很习惯用一套非常大的话语来表达,就像他们的作文一样。”苏妍妍曾分享道。
距离A县200公里的湖南B县一中,有另一个PEER空间,这里的挚行者是小树。
B县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想去最近的高铁站,都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越过大山,这是县城通向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
这里几乎没有娱乐场所,人们最大的爱好是喝油茶、打牌。走在街道上,小树随处都能听见麻将机运作的声音。
家长会放下手头的事,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但不能投入大量成本。很多女学生告诉小树,考大学名校不重要,免费是首要的,家长希望她们考免费师范生,省钱,毕业后还能回来照顾父母、相夫教子。
学生们很难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回到家乡,也成为了学生们迷茫中唯一确定的目标。对于未来的职业,他们大多会期待当老师或公务员。
苏妍妍偶尔也能收到学生们对于未来的提问,“我应该怎么考公务 员?”
人生“最初五百米”
林小英曾提出,理解县中孩子,不妨将他们当成一种处境去理解——人们都可能碰到“被剩下”的处境。
在2021年的全国两会上,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校长唐江澎第三次提出了“县中塌陷”现象及相关建议。从升学结果上看,县域内初中生升入本地高中的比例、县域高中生进入国内名校的比例都较十年前降低。
2021年12月,教育部、国家发改委等九部门印发了《“十四五”县域普通高中发展提升行动计划》,明确到2025年实现“县中整体办学水平显著提升”。
同学们在PEER空间观看真人图书馆分享。(受访者供图)
2007年,PEER开始服务于县中,并于2015年通过“PEER空间”深耕县中教育的日常。他们想看到县中学生真实的面孔和困境。
PEER于2021年2月搭建了三位研究员和两位指导老师组成的研究团队。三位研究员分别前往广西和湖南的三所县中,开展了为期四个月的田野调研,共收集到57位学生访谈和33位学生的自传写作材料,整理了超过18 万字的参与式观察记录,编成《县镇中学生画像》(以下简称《画像》)。
留守儿童、单亲家庭、经济困难,是很多学生共同的困境。
在这里,手机成了很多学生唯一的窗口,承载着学生们主要的娱乐活动:看网络小说、打游戏、聊天、刷视 频。
因为学校不准带手机,藏匿手机的现象非常普遍。曾有同学告诉研究员周雨春,晚上回宿舍后拿出手机的学生,多则六人,少则两三个。有些学生会带两个手机、交一个留一个,有些学生则在淘宝购置逼真的模型机交给老师,更有学生为了拿手机放弃寄宿,选择走读。
周雨春多次在空间遇见学生玩手机的现象。挚行者和空间管委会也曾就空间内的手机使用规定进行讨论,最终约定如果学生只是在课间短暂使用手机放松、并且不干扰他人,则不予以干预。
《画像》中记录了一所县中发生的跳楼事件。
这名学生独自留守县里,没有朋友,没有隔代亲人,父母都在外地打工。那块小小的屏幕就是他的全世界。手机被老师没收后,非常悲愤。但从楼上跃下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抓住了教学楼走廊的外沿。最终男孩被救下,受了点伤。第二天,这位学生被勒令退学。
今年暑假,周雨春到一个叫阿成的学生家里做回访。木质的老房子扎在山坡上,家里的摆设很简陋,家具是暗的,墙壁是暗的。一天中,阿成十几个小时都花在手机上。打游戏,成天听Beyond乐队的歌,或者对着手机什么都不干。
他初二第一次听《海阔天空》时就被击中,他从歌词里看见了自己。Beyond也成为了他的偶像。高一时,他在草地音乐会、研学时的文艺晚会和社团之夜都演唱了Beyond的歌,一时间在高一学生中人尽皆知。他和周雨春说,自己喜欢“整烂活,让大家开 心”。
有时,阿成也会帮着家里干活,摘烟叶,采花生。暑假时,他会在奶茶店打暑期工,在快递站分拣货物,挣零花钱。
“去了之后我开始特别理解,真的感受到智能手机和网络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周雨春说。
阿成玩着一款名叫《猫和老鼠》的游戏,里面有项内容是建立亲密关系。当玩家互相之间的亲密度达到100点后,就可以由其中一方向另一方在“亲密设置”中发送申请,请求建立超出好友的更特别的关系。阿成给周雨春展示了自己的200名游戏好友,给她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
他说游戏里的朋友“随叫随到,比较铁”。阿成向周雨春解释,自己会和现实朋友聊一些心思,但会和网友分享喜悦,因为他们看不见自己的缺点,而是“看你的口才和素质”。
学生对未来的想象只有模糊的形状。当县中孩子被问及理想大学时,他们脱口而出的往往是顶级名校。“但他们的能力与目标有着巨大的差距。”周雨春说,“他们也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学什么,即便想到几个学科,也不知道专业设置是怎样的,未来可能的就业方向是怎样的。只想考好一点,再考好一点。”
今年四月,小树又一次回到了B县。聊到上学期他们在空间发起的校园公共行动时,一个深度参与的女生这样说道:“我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做一些小事,你浇一浇花,你可以告诉自己,‘这个花今天长得这么好,是因为我给它浇了一点水’。就是这样,生活中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成为一个鼓励自己的点。”
小树的专业是物流管理。四年里,她学习的是如何用技术手段和管理手段打通仓储物流的“最后五百米”,追求尽可能的时效性,让物流越来越“快”。
在做挚行者时,她听到了一个新的概念,叫“最初五百米”,是指第一个把我们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五百米,让我们和周围的环境展开互动和交流。
如何帮助县中的孩子跑好“最初五百米”,让他们以后的人生能越跑越好,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PEER空间的蚂蚁观察区。(受访者供图)
县中开了一个“百草园”
9:50,PEER空间的门打开。课间,学生们络绎不绝地出入于此。看书的、拨弄吉他的、聊天的……
凌仙云是PEER空间的常客,几乎每个大课间都能见到他弹吉他的身 影。
他会把自己的吉他摆在空间的乐器角,注明“私人物品,请勿动用”。在晚自修的后两节课,他也会经常出现在PEER空间,对着手机看数学网课视频自习。其他人就算不学习也要待在教室,他主动申请去PEER空间看网课自习,而且言行一致。他的成绩稳定在年级理科二十名左 右。
他自我定位清晰,目标明确,坚信“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吃到一口饭,另一个是做好自己感兴趣的 事”。
邓佩萱是个热爱二次元的女孩。第一次出现在空间时,她的校服上别着鲁迅和普朗克的徽章。她解释道,“迅哥儿保佑我语文上 110,普朗克保佑数学上 120”。她热爱动漫,想要在市里办漫展,想排演舞台剧。但因为即将升入高三,爱好只能为学习让步。
小树不断地同各类学生聊天,有时四五个学生同时跟她说话。
来B县之前,小树往返于江苏和山东各县,做困境儿童的基础帮扶、儿童关怀、性别等公益尝试。经验告诉她,对于行为和学习习惯,年纪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干预和纠正。而面对马上就要成人的高中生,她疑惑了,能为他们做什么?
小树也在县城长大,她依然记得自己刚到苏州读大学时,听着城里学生们谈论一些话题,她总觉得有些疏离。当小树作为一个“外来者”,闯入学生们的生活后,她成为了那个见多识广的“大城市”的孩子。
不同的挚行者有着各自的背景、经历和人生体悟,他们专注于不同的社会议题,带着自己的个体经验,为学生们打开了一扇门。接触不同的挚行者,学生们会输入新的知识和思考。
在B县的半年中,小树带领学生们组织了几次项目活动。PEER将同学们围绕可持续发展目标,发现身边存在的公共议题并开展行动的项目命名为“友毅思”计划。
内容包括联合国可持续发展项目,对周边环境做一些微小的行动。小树在她所在的那个学期带领了5个行动组,所涉及的议题有自然教育、性别平等、文化保育、生涯规划等。
她曾带学生们做了一个名为少数民族回归生活的活动,在这个少数民族自治县里,学生们自己设计了民族文化校服,在全校进行展示。
小树带四名文科女生做探客教育。“女孩探客”小组在了解课程后,将探客与女性问题结合。她们共设计并进行了独居女性如何应对门外盗贼、男女双用厕所、公主营救落水王子三个场景。
项目结束后,小树感觉到了学生们在精神层面的一些改变。他们会对他人的处境和观点进行思考,在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掌握了一丝话语权。其中一名学生做了公开演讲,从来不会夸奖孩子的父母看了比赛视频后,发了朋友圈。
苏妍妍曾在暑假带领学生们参加全国中学生领导力比赛。县中的学生上场,演讲时会明显紧张。他们站在从未体验过的聚光灯下,感受着不曾想象过的百人级的目光注视,背完稿子结束。没有自信的气场,也很少主动和别人交流。与城市的学生相比,综合素质上的差异显而易见。
“空间想要带给学生的是未来进入社会后一些有益的东西,让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苏妍妍说。
有的项目会遭遇重重限制,但学生仍能像野草一样蓬勃生长。
“友毅思”中有个女生想做环保主题,她组织了一些和世界地球日有关的活动,但参与度很低;中途班主任和家长都提出禁止她参加任何学习以外的活动;几乎小组所有成员都要退出……
但女生一直在寻觅方向:没人组队就自己做;没有动静就换主题……之后,她开始研究女性话题,和其他女生成立了“我们(women)编辑部”。她们在校园内外做了反性侵歌词节选、诗歌分享;一分钟了解反性侵法律和受害者有罪论;美丽羞耻相关的问答墙等。
空间的常驻学生们回到教室后仍要面对成堆的书本和试卷。这些尝试或许并不能让他们的成绩有质的飞跃,但每次活动后获得的正反馈,可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价值和更多的可能性。
PEER空间使同学们在繁忙单调的学习中能短暂逃离。放空、读书、闲聊、玩乐,这些原本最平凡不过的事,对于他们来说却很奢侈。
有学生称这里为疗伤所、桃花源或者乐土。苏妍妍很喜欢学生的一个比喻,这里就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永远有让人想要探索的乐趣。
“县中的孩子是一种处境”,悄无声息地毕业,再隐入茫茫的社会巨浪 中。
正如林小英所说,“教育不该是适者生存的模式,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希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苏妍妍、小树、周雨春、阿成、蒋颜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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