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江华的时候恰逢雨夜，我和冬雪拖着行李和疲惫的身体走下绿皮火车。

天空浸泡在一种虾红色的雾气中，雨直接从云层间汩汩地灌下来，映着广场的灯光，仿佛整个县城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水红色灯笼里。火车站对面是一座接近十五米高的纯铜瑶鼓雕塑。这是江华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具体的意象。巨人似的瑶鼓被浸泡在雨夜的红光中，一种妥帖而潮湿的命运悄然降临。像吸饱了水的纸张，轻轻贴着皮肤。恍惚间想起黄锦树在《雨》中写到的：“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刚到PEER空间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一些小小的寂寞，在等待学生们来的时间里，各种忧虑像雨水一样纠缠着我。我喜欢把空间的所有灯都点亮，灯光会填满所有角落和空虚的间隙，我会把孩子们想象成星星，皂荚和蓝花楹，正如我每天早晨从学校后门走来时会看到的那些景色，一簇簇团在一起，充满生命力的香气。一开始他们总是很小心翼翼，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观望，进来后甚至会用气声和我交谈 ，搞得我哭笑不得。

我理解这样的羞涩，想起何伟在江城里写到他初到县城时的感受：“这样的态度自然而然、无能为力、符合人性——完全如同孩子的本能反应，无需受到任何责备。面对这样的情景，需要的是时间、努力，以及耐心。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所面对的那些人们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隐秘的试探中慢慢建立起链接。某天下午，两位管委会的同学自告奋勇，说要带我去县城转一转，那似乎是我融入他们生活的第一个契机。

他们为我介绍了校园。在操场旁边，江华县支部旧址纪念馆前的小树林里，他们兴奋地指着两颗树之间的位置，叫我过去“看星星”。我站上一个小小的石台，拿起相机抬头看。两棵树的枝叶巧妙地聚拢在一起，漏出一小块五角形天空，翻着蓝，像某种鱼类背上闪光的胎记。孩子们的眼睛总是如此敏锐又充满趣味。

我们走出校园，热气蒸着我的脸。穿过吆喝，箩筐装的油麦菜；穿过绿茵和水雾，我们沿着大路慢悠悠地晃着。江华是一座小而秀气的县城，作为湖南唯一的瑶族自治县，江华人民非常重视民族文化的传承，瑶鼓装饰与传统图腾纹样随处可见。从学校出发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瑶族图腾园和盘王殿景区，也就是我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盘王是瑶族的始祖，被视为祖先和保护者，盘王的权力玺印称为盘王印，是瑶族重要的文化符号。盘王印图案通常由两部分组成，外围是龙角纹，中间是眼珠子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盘王的注视。代表着吉祥、健康和保护。瑶族人民通过这些图案来表达对祖先的敬仰和对美好生活的祝愿。此外，这些图案也是瑶族无文字历史的一种记录方式，反映了瑶族人民的生活哲学、社会结构和自然崇拜。      

盘王殿前的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福牌，伴着暖风和檀香的味道摊开在阳光下，求的大多是平安顺遂，安稳团圆。想起出发前父母问我，为什么要偏离他们预先为我制定的生活轨迹，为什么执意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想现在大概有了答案。

我不需要听话，我不需要被人预言的生活。

雨季一年又一年的重来，总有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忘记带伞而被雨浇透的孩子，被家长、老师、同学甚至社会武断地安排好命运，“预言”了未来，成为被敲上印章的“非一等品”。有同学来空间和我聊天时说起类似的经历，当他在为了省级比赛拼命努力时，身边的同学会告诉他没必要，我们小地方的学生肯定比不过那些大城市的。不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这样傲慢的自轻都屡见不鲜。而我想要做的，是在这些声浪来临的时候，为被淋湿的人撑一把伞。

我握住一片叶子，快速默念了三遍我的愿望，并偷偷在树荫角落里留下一颗同学送给我的折纸星星作为心愿的报酬。“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希望在下个雨季到来时，我仍能记得自己当初许下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