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在溆浦一中的PEER空间服务,挚行者郑媛祯对于学生、学校、县城的关系有了更多的观察。她发现无论空间内外,学生都要面对一些规则的束缚,他们也总会探求突破规则的方式。无论环境如何,我们都在努力为自己的热爱开凿“空间”,这很宝贵。
作者丨郑媛祯
PEER空间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屈原《涉江》
再回到溆浦,看到校门口的“枣子坡”的石碑,感觉十分亲切。
校门口的石碑
枣子坡是哪里?点开溆浦一中的介绍,第一句话是“ 溆浦县第一中学坐落于溆浦县城东郊的枣子坡,背倚雄凤山、前临溆水河、风景秀丽、人才辈出。”
在溆浦一中的空间里,可以找到两本特殊的杂志——《涉江诗刊》和《雄凤翊》。《雄凤翊》是由溆浦一中《雄凤翊》文学社主办的杂志。看了学校的介绍后,我才明白《雄凤翊》的名字取自何处。《涉江诗刊》则是由溆浦县诗词楹联协会主办的的诗文集。屈原曾被贬流放至溆浦,写下了《涉江》、《山鬼》等楚辞名篇。
屈原之外,向警予也是溆浦家喻户晓的人名。早前我只知道她是先烈,这学期翻看县志才发现她创办过女子学堂,发起过很多妇女运动,还曾是第一任妇女部长。这也给了我新的启发,这学期如果想办女性主义相关的活动,就可以从向警予的背景展开,让更多同学们了解到女性主义运动先驱就在他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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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内外的学生
在PEER的所有服务学校里,溆浦是为数不多有肯德基和高铁站的县城。刚到溆浦的一段时间,我都感叹于这里学生的“活络”,在过去的一个学期,我也常常有很多“自愧不如”的时刻。
一位去年9月16日才办了借书卡的高二女生S,至今借了87本书,11月一个月就借了26本书,有时她头一天带走两本书第二天就看完还回来又继续借新书,常年位列每月借书榜榜首;一位上学期11月末才第一次来空间办卡的初二男生X,因为每天中午几乎一下课就冲进空间来看书很快让我记住了。他后来还送来了家里的几本关于宋氏三姐妹的书想捐给空间。他说这是他妈妈的书,不过送给他了,他妈妈的书他也几乎都看完了,可以自由处置。
这位常往空间跑的初二男生
还有高二女生M读完了几乎所有我耳熟能详的女权著作,每次跟她在一起都可以愉快讨论女性主义。当谈到现在一些“尊重祝福,人别死我家门口”的声音,平时机敏的她流露出宽厚和不忍,她说这样的态度并不能真正帮助到这些女性。她说以后想学社会学,想写一部关于中国女性现状的女性主义作品。
有一位常来空间的高二男生Z,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听到他告诉我想出一种赚钱方式,目前为止听他说在线上卖过服务器,做过情感咨询师,卖过手机、泡面、专辑。他还跟我计算过每天可以东拼西凑如何在空间待至少两小时起步。他目睹过几次我由于拖延造成的月末疯狂赶ddl以后,就提醒我是不是开始可以写一些材料了,可以怎么做时间规划。
总还有一些每次都来借历史书痴迷于历史的不同年级学生,也有总是来借天文望远镜的向往着天空的学生们。
一中的高考成绩也是不错的,我一度曾以为“那大家还都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呀。”学生跟我说“因为卷的都不来空间”。那位常年借书霸榜的高二女生S就来自重点班,我说你们班上其他同学会卷吗?她说:“卷死了。”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卷呢?”她说,“因为看书比卷轻松,看书更快乐。我也比较懒。”问了她家里也确实不会对她的成绩有过高的期待。
我在空间看到的大家是气定神闲的,轻松的,乐于参加课外活动,去沟通,去社交的,那些“每天卷到两点”的学生是什么样,我从来见不到。
对于学校,很多学生们会调侃自己在枣子坡自治区,溆浦第一监狱上学(学校位于枣子坡,附近也确实有一所监狱)。
学生们创作的表情包
我:hhh大家好会做呀
学生:如果大家都不能调侃一下就憋疯了。
第一次让我感觉不是那么愉悦的是听学生说他们每个人的排名会被张贴到班里,甚至楼门口。想起我10年前上高中时,就只会在家长会收到一张写着自己排名的小纸条,我也隐约记得是有不允许公开排名的规定。想到每个人的排名被张贴出来,我感觉到了陡然的压力。
一些学生总是中午一下课就冲进空间(有的是来空间看书,有的是来空间想用电脑看小说,还有的是想来玩桌游或下棋)问吃饭了吗,就说一会吃面包,还有的学生说不吃了。看着大家奔向快乐的样子我一时有点迷惑,精神食粮和肉体食粮哪个更重要?
很多学生都还在面临着或大或小人际关系的困扰。有学生在楼道的小黑板上写“好累”被要求写检查,原因是传播了“负能量”。总是在空间讨论最新Kpop MV的学生说她的QQ被父母监控着,她加了空间的另一位管理员男生,就直接被父母删了好友。有一手策划了一项活动跑了十几个班发宣传单的男生来空间倾诉父母不让他住校,要让他搬回家住,可明明回家来回路上会浪费更多时间。可是他的话父母是不听的。
曾经那些让我觉得眼前俨然是个比我更“有智慧”的小大人的学生,在目睹了他们更多的喜怒哀乐之后我意识到,他们还只是未成年的孩子,他们身上是有枷锁的。
听高一的学生说他们这一届成绩很好,有几个学生和四大名校联考也能考前五十。很多时候我也不免去想,“如果这些学生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如果出生在……,他们又会怎样?”
管理员中有个初三的女孩子,她说她的父母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送她去长沙读高中。我问她那你想去吗,她说她自己成绩没有那么好,家里又要卖房卖车的让她压力很大,但是父母也没有要听她的意见,父母只觉得他们的女儿没怎么费力就能保持一个不错的成绩,好好学了肯定没问题。其他管理员和我在听了她的叙述之后,下意识又觉得,她留在一中上高中是不是更好。
县城、学校和学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环境限制了人还是塑造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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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一体机与不断想要被突破的规则
空间的一体机就在空间的最里面,一体机的密码原本是告知了管委会的学生们,然后一直以来的规定是了不可以用来玩游戏、看漫画。但很快就发现学生常常游走在一些边缘地带。
管理员的学生开始会很自然地来听音乐,放MV,看小说。学生自然地打开B站看吃播,看推荐视频。后来我发现不得不去做一些干预,因为原本只是一个人坐在一体机前,一些人走进空间马上就被吸引过去,过不了多久,这个学生一回头会发现身后围了一小圈人。
原本只是最前面的同学在看视频,过一会就吸引过来一片
而一个常来空间的管理员学生每天来都会打开他喜欢的明星的MV,和一个初三的同样喜欢kpop的女生就这么结成了“革命友谊”,两个人一起热烈讨论交流。这学期,这个学生还带来了他的同班同学一起来看MV。我说你们现在是不是有点太自然了。他说,他朋友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女生还会有些歉疚有些不安,但是再来了几次以后开一体机比他还自然。
学生下意识可能会觉得一体机放在空间,应该是不合适用来放自己喜欢MV使用的,可是一旦发现他们可以,那很快就会无比自然地行使这个权力。
另一个角度的故事是,上学期我曾在空间播放日本的一部性教育片《17.3关于性》,在最初播放了几次之后,会有管理员同学自发在体育课时带着同学来自己去放,有时候我吃完饭回空间也会发现大家自己在看。
这些时刻也让我想起了PEER的一个初衷是向学生赋能。权力是甜美的,如何要让这个权力去到合适的方向而不成为一种特权,这可能是需要我们一起去摸索的。
关于空间的桌游规则,也一度让我很头疼。一开始时候我没有做任何限制,发现有时候桌游的学生太多太吵,经过伙伴们的提醒,我加上了“只能在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玩桌游的规定”。同学们问我“为什么其它时候不能玩了呢?”我解释“玩桌游会有点吵,而且玩桌游的人多了好像空间的氛围就变了。”他们说“那我们小声安静玩可以吗?”在运动会期间暂时放开了限制,然后空间又一下子同时出现好几桌桌游。又因为运动会期间空间原本人流量就很大,于是我去提醒“只能有一桌玩桌游,不然看书的同学没有地方坐了。”我转头回来再看,桌上确实只有一桌了,其他同学拉了泡沫垫坐在地上,跟我说“现在没有占桌子了。”
后来又规定了自己带的桌游不能玩,然后学生跟我说把他的桌游捐给空间行不行。在屡次哭笑不得后,我也在想,教室不可以玩,而一些同学又很喜欢这种娱乐方式去放松,所以他们就想办法去突破空间的规则。为了追求快乐还挺坚韧的。
对于学校的规则,学生们也会有自己微妙的突破口。给同学推荐书时,她告诉我“上次月考没考第一,可能最近不能在班里看书了,班主任可能要看不惯了。”
上学期一个年级因为研学冲掉了月假,学生们联名给年级组长和校长写了信,在最后一起签名,还专门找了很多重点班的学生一起签名。大家的共识是“有重点班的学生一起,那么就算学校要惩罚可能也不会很严重。”很多老师和学生都默认,成绩好,想法多,或者一些身份,就一定程度拥有了一些特权。
在经过和其它几所服务学校的对比,我也发现,尽管县中都有管得严,假期少,时间满这些特点。但是这里的学生们能突破的余地还是有一些的。(当然这也可能来自于我观察和记住的学生很多是已经享有一定特权的学生)在束缚和反抗之间,大家都在找自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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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在凿自己的“空间”
在溆浦的第二学期,一个好处是可以开始发现一些因为初来乍到被新鲜感和繁忙焦虑冲淡而忽略的东西;又因为是第二学期,可以找到一些延续性。
上学期时,学生告诉我溆浦在建万达了,我偶尔坐车也路过,但从未停下看看。前几周因为怀化突然的疫情,学校停课,我终于抽出时间去到了在建的万达门口看看,也第一次去了溆浦的灵香山公园。最近我甚至还发现了一家带室内恒温游泳馆的健身房,也成为了给我充电的地方。
距万达广场开业还有166天,下一位挚行者来就建好了
灵香山公园
上学期空间的热熔枪突然就成了宠儿,大家无师自通地用它做礼物,黏摔坏的眼镜儿,做手工,还不知谁带头在校服上黏爱豆名字,于是课间常有学生结伴来黏名字。热熔枪总是在桌子上开着忘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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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期开学,一个男生带来了他的三四五六阶魔方放在空间可以给大家玩,于是这张桌子的宠儿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魔方。一个学生手上转着魔方,就会带动几个学生一起转。
见到一位上学期的高一管理员,上学期一开始听他说想学吉他,学期中听说他真得找了老师开始学。这次问他还在学吗?他说还在,每周放周假的几个小时里去上课,然后平时每天回宿舍练半小时。
有一天听几个学生笑着讨论这学期有同学创建了一个“徒步社”,他们的社团活动计划是去操场上徒步二十分钟。大家都觉得有点好笑。可想一想,在一周只有半天的周假,一个月有一次两天的月假,学校总想要向衡水看齐的县中,能想出来大家一齐在学校操场“徒步”的学生,也是个浪漫的人。
上学期热爱Kpop的二人组,这学期拉入了新伙伴,成为了三人组。其中的初三女生突然前几天跟我说看着语文摘抄的本子想到可以在空间开启“纸条计划”,然后从头到尾自己去黑板上写下了活动规则。高二的男生最近给我发来了他尝试的填词作品。
在三月中旬,一位高三的同学来空间打印他去年为妇女节创作的小说——《一个模范妇女》。后来和他聊天得知,原来就在最新一期的校刊《雄凤翊》上,就刊登了他的小说,只不过改名为《一个女人的历程》。而文中的主人公名字和故事背景都改到了韩国也是因为他第一次投稿时被老师建议,如果想要发表的话,还是修改一下。
《一个女人的历程》——向忠(笔名)
他说觉得他的人物塑造太扁平,用了一些贴标签式的细节,女主人公会去读“波伏娃萨特”,他觉得是个败笔。
这两天他在QQ上跟我说“明天给你看篇我写的,以(江苏)X县事件为原型改编的,类似于上次,背景设在美国……”,没说两句他跟我说“姐我先下了,明天见,(手机是)室友的设备”。
我想到了这像不像是某种“补偿效应”,有限的时间而更加充分利用,有限的快乐而更快乐。不过无论环境如何,我们都在努力为自己的热爱开凿“空间”,这很宝贵。也愿空间可以支持到更多同学开辟自己的一方天地。
关于PEER毅恒挚友
PEER毅恒挚友是致力于促进中国城乡教育公平、改善中国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并发展博雅、人文与素质教育的非营利组织。
截至2021年9月,PEER 在湖南、贵州、陕西、甘肃、广西、湖北和吉林的30所初高中累计逾124次服务-学习寒暑期项目和专题项目,短期项目直接服务学生约8000人,参与项目志愿者逾1500人。
自2015年起,PEER 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1所中学设立了自主设计的“PEER空间”,围绕中学生成长提供长期支持。每个空间驻扎1-2位长期志愿者,和中学生共同营造学习空间、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