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林琪

PEER空间项目部

和中国绝大部分的县镇中学一样，桑植一中学生的时间表是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留给他们的课余时间就像刀切出的道道裂痕，一不留神又被海量的作业压实回去。作为一个两年前刚参加过高考的县镇学生，一中的环境于我而言其实并不那么“他者”，这也使得我与他们很快便打成一片。在应试巨浪下的快节奏生活中，我的空间与宿舍自然地成为了校园里不那么“务正业”的小小岛屿，等待诸多好奇客的来访。

一次次的“课间十分钟”的积累，让一个又一个学生开始步入我的世界，但这样的交际只在校园同样的地方重复发生。日复一日的交流中，我在更加了解学生们的同时，也对他们在校园场域外的生活产生了更多的兴趣。“放周假和月假的时候你们会去干什么？”我常常好奇地向他们打听学校以外的生活，但往往收获的是几个理所当然的白眼：“玩呗，还能咋地！”

可是，去哪玩、怎么玩、和谁玩呢？我的好奇泡泡依然没有被填满。

一月前初来乍到的我，在县城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刚来的那天对接老师开车请我去吃的一家铁板烧店。“窗子以外”的世界是怎样？该怎么观察这帮中学生校园以外的生活状态？好巧不巧，第一次留任大会刚结束，就有两个活泼伶俐的管委会女生小湘和小涵找上了我。

“姐，你下周周假有没有空？我俩带你去县中心转转吧。前任挚行者姐姐可特意交代过我们，要好好招待你！”

我受宠若惊，自然是连连答应。于是我们就这样约下了出门耍的日子。

放假当天中午，两人早早地来到了空间，一人一支胳膊将业已收拾妥当的我挽出校门，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吃摊后，叽叽喳喳地挤上公交。小湘告诉我，她家住在乡下，这趟公交也是每回月假从汽车站到学校的必搭之车。因此，她对环城的路线是熟之又熟。

我们计划到县中心吃中饭，两人便带我去了当地最热门的餐厅“德州汉堡”。这是一家非常典型的本土化西餐厅，一进门便看到许多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散坐在各个角落。用完餐后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奶茶店，看到的也是同样的景象。

“几乎全县的年轻人都在这附近了，一放假桑植的大街上就都是出来玩的中学生。”

“桑植的年轻人就只有学生了吧，毕业了的都在外边打工。”

那天阳光很好，我们一路走着，在狭长的人行道上与一波又一波的同龄人们擦肩而过。

除了快手和德州汉堡之外，还有几件细碎的小事令我印象深刻。

公交开到半路时，上来了一个提着婴儿车艰难上行的母亲。小湘和小涵马上从座位上起身，一边上手帮忙把婴儿车抬进来，一边给这位母亲腾出位子，还趁她去前座扫码时一直帮忙看护着小朋友。孩子妈连连道谢，两个“活雷锋”则爽快地挥挥手说没啥。

还有在走路时遇到的倒地电瓶，行人纷纷熟视无睹，她们也是二话不说就把它扶了起来，却反而遭到了门卫的误会。“好心办坏事呀！怎么还冤枉人呢！”小湘有些委屈。“平时经常做这些事？”我问。她略带骄傲地回答：“是呀，看到就会下意识地想帮忙啦嘛。”

我想起一中桥对面摆水果摊的阿姨，以及聊过几句的的士司机，在听说我在桑植一中做“实习老师”时，都会对一中大加称许：“桑植最好的苗子都在新一中了，那是出人才的好地方。”

刚开始认识小静的那段时间，她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作为较为亲近的管委会成员，她常常来到空间与宿舍向我倾诉一些憋在心里的苦恼。

“我被班上多数的同学孤立了，还有些男生老爱开我的荤色玩笑。”她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我倾吐。从刚进入高中闹的小误会，到后面扩散到大半个班级，再到身为班委的烦恼，被暗恋的人误解的苦楚……其实，小静是个开朗爽朗的姑娘，而这样的性格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被欺凌的把柄，被冠上“普信”的标签。

正好，最近空间的友毅思行动正在征集选题中。“我们一起成立一个反校园暴力小组吧，我可以做你的队员！”我们就这样一拍即合。

临近月末，我也收到了小静共度月假的邀请。“我老家在走马坪，父母在外地打工，二楼只有妹妹住。月假这几天我可以带你玩！”先前就听小静说了很多自己家乡的传奇故事，现在终于有了亲自去看看的机会。

月假当天，在开完管委会大会后，我就跟小静一起到车站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回到了走马坪。在小静的安排下，这几天过得非常充实快乐。我们择小路而行，漫步走过了乡镇的赶集中心、学校，也到乡里的小卖部与面馆中狠狠“风卷残云”了一通。

因为爸妈在外省，家里只有爷爷和妹妹，所以月假期间的洗衣、做菜等家务就落到了小静的身上。听闻这个时节的春巅炒起蛋来最香，我们就跑到田里拔了点葱，采了几株春巅，带回厨房准备炒几个小菜。我很佩服小静的掌锅功力，每次调味都可以到正正好的地步，这也让每逢加盐必手抖的我自惭形秽。一番折腾后，一盘春巅炒蛋终于完成，野菜的清香与蛋香味相得益彰。

当菜上桌，我们吃得正香时，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独自吃饭的爷爷也终于加入了我们。或是把我当成了小静的班主任，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让我这学期好好“看管”着小静，尤其是她的成绩。因为“自己不熟悉县城，她爸妈又不在这边”。我也一遍遍地应允着，直到爷爷也倦了，说着“麻烦了”“今后你和小静互相照顾”，一拐一拐地回房，身影重新隐没到黑暗里。

走在林间公路上时，小静兴奋地和我介绍这条路上的“秘密基地”——这个拐角有一眼甘甜的山泉；前面路边有两个深深的天然山洞；那几棵树已经被她和朋友们分别划定营地……以前赶场时，她就会和伙伴们在这条小路上嬉戏打闹。她还带我去了溪边，水流撞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踏得我心里直发怵。

“姐姐怎么这么慢呀，我们以前都是在这里洗衣服的。”

“我倒想知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快……”

“踩石头可是乡下孩子的基本功，可能我们的野是天生的吧哈哈！”

第二天早上，小静带上我和妹妹，去她老家旧址爬山。她选了一条“妈妈以前带着爬过”的杂草丛生的小路，山路坡陡而窄，找不到支点的我只能手脚并用，这一幕就被三下五除二爬上去的小静和妹妹拍了下来。

桑植一中的农村学生很多，但像小静这些能考上一中的孩子往往是乡村中学里的凤毛麟角。我们在乡间路上散步时，就遇到了一些小静曾经的玩伴。他们有的还在读书，有的早已辍学。

“我们初中的班级有五十多人，最后有四个人上了一中线，十个人左右上了普高线，剩下的人全都去了职中。”小静告诉我。

小静还告诉我，纵使考到了县城，也会发现农村和县镇同学之间存在着一些隐秘的差别。就比如她的宿舍夜谈时，县镇的舍友往往会更爱讨论化妆护肤品之类，而“万年一支洗面奶”的她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在校园里观察了一阵子同学的吃穿用度之后，我也发现了桑植的城乡经济差距的确比想象中要大。

一中外的澧水河风光

一周放一下午、一月放三天，是应试体制下县域中学的典型假期模式。曾就读于县镇中学的朋友们，或许对于这类高强度学习以外的“短暂喘息”，都有着共鸣与各自的回忆。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县镇中学生在假期都玩儿啥？与一中学生们共同经历了几次城乡假期之后，我对“窗子以外”的县中学生生活有了更多的理解，也感到这样的问题值得进一步的追问：对于县镇中学生而言，假期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什么样的假期才算是理想的假期？

朋友家人的陪伴？互联网的短暂冲浪？一顿丰盛的午饭？不同人可能有不同的答案。

成为在地挚行者之前，远方的县镇似乎只是一片存在于想象中的田野；而当我真正走进，又或说是回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场域时，曾经遇到过的那些困惑与捷途，又再一次作为“问题”与“方法”在面前铺展开来。只不过，这一次的全新角色，或许能够让眼前的这片田野产生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犹记得月假的某一天，我和小静在走马坪的村头漫步，当同坐在房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打招呼时，老奶奶问起了我的来头。小静回答：“这是我的伴伴儿。”后来，我问她这方言词是什么意思，她说：“在张家界话里，伴伴儿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