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行者皮瑾在进入绥宁一中的空间后开展了很多改造的工作,但在对于走廊空间的使用和垃圾的处理上,她和学生有了很多轮博弈。公共空间的概念需要持续的沟通才能慢慢建立。在这样的沟通过程中,皮皮也和学校的老师逐渐熟悉起来,关于这所县中的历史,关于教学的讨论也在适时地发生。
作者丨皮瑾
PEER空间项目
走廊空间
在对空间进行第一次改变时,我将所有的生活物品都搬到了走廊,包括之前挚行者留下来穿手绳和串珠的材料、桌游、所有一次性用品、两个电子秤、两张大桌、蓝晒工具和一年前做好的若干许愿瓶。
安置好走廊空间后,其中一张放着空间里桌游的大桌从一开始一半下五子棋一半玩“三国杀”纸牌逐渐变成了只有5位男生围着桌子玩“三国杀”纸牌。
“三国杀”最初由两位隔壁班的男生带来这里,后来又新加入了他们班的3位男生,成为固定的“三国杀五人组”。虽然不清楚这个游戏的玩法,但我观察到这五位男生玩游戏的状态:在桌旁围成一圈,时不时摔牌,时不时大声感叹,时不时停下来争吵规则。在我看来,就是一惊一乍,而且吵闹。桌游的大桌子被“三国杀”占满后,桌上的空间桌游被部分移回了空间内,还有一部分,被移到了堆满隔壁班废旧桌椅的走廊区。
另一张放手工材料的桌上,洒满了珠子和线,蓝晒液翻 倒在桌上,工具盒像是被翻腾过一般摊着。放满了一次性餐具的小桌,迅速被拿完了一次性纸杯,之后是筷子,再之后是勺子,最后是牙签。
最后被掏空的是手工材料,里面的串珠和手绳全都用完,最后剩下了很多用不完的尼龙线。手工材料上方我张贴了一张提示语:“PEER与你分享DIY手工区,PEER认为分享很重要,如果你喜欢,可以留言后带走自己的作品,同时也可以与空间分享一些东西。”
没过多久,提示语下面多出几张便利贴,上面写满了名字:“谢谢姐姐,我带走了,XXX(姓名)”,后来便利贴上的内容越来越短,变成了:“XXX(姓名首字母)”。
走廊空间
年级主任
除了提示大家带走自己的食品包装袋和饮料瓶,我从未整理过这两张大桌,直到有一天年级主任来找我,我没有当下答应他会自己整理:“我会提醒学生注意物品的摆放和走廊的卫生,但我不会自己来整理,这件事应该由他们意识到要做。而且我们的墙上贴了很多提示语。”
他摇头,“这样太乱了,看上去不好,你得整理好,之前有个挚行者我记得叫秋秋是吧,她就把外面弄得很干净。”后来他见我没有整理的意向,找到了隔壁班的班主任,给隔壁班的学生们下达了打扫外面走廊的命令。
被打碎的许愿瓶
三国杀五人组
年级主任的命令没过多久,走廊重新出现了许多垃圾,手工材料重新被翻腾出来。最后让我决定撤走所有东西的,是丢失了一个电子秤,且另一个电子秤电量耗尽,以及被拿走的许愿瓶和剩下几个被打碎在地的许愿瓶。
这个时候我生气了,生气的同时我瞄准了“三国杀五人组”。我跟他们说:“你们一直使用这张桌子,但你们不分享你们的游戏,其他本来放在桌上的公共桌游,移动到了那里,而且造成了道路不畅。”我指着远处堆满了废旧桌椅的走廊。
后来,桌上原本的桌游移了回来,“三国杀”男孩们则移动到了废旧桌椅堆放区,但走廊的垃圾变得更多了。此前我和“三国杀”男孩们进行过多次交流,他们渐渐会在每次课间结束游戏后带走自己的垃圾并整理好他们使用的那张大桌,但当他们移动到废旧桌椅区后,废旧桌椅区开始出现了更多的垃圾,围观的人增加了,而那片区域堆放的废旧桌椅仿佛让大家丢垃圾的欲望也增加了。
当我再次和“三国杀”男孩们交流是否应该在使用同时注意整理时,他们的反应和之前使用空间大桌时不同了:“这里的桌子是我们班的,是我们班不要的搬出来的,而且我们自己的垃圾我们带走了,现在这些是其他人的。”
我在瞄准“三国杀五人组“的同时,也瞄准了走廊上空间门口正对着的那面墙。那面墙前面堆满了一排隔壁班的卫生工具,最亮眼的是一个垃圾桶。但隔壁班的学生将垃圾桶和卫生工具放置在此的同时也规定非本班同学不可以在此丢垃圾。来往空间的学生们在此丢垃圾被拒后,大多会把垃圾留在空间外墙一排的地上。
我将堆放着的卫生工具和垃圾桶移到了隔壁班的走廊外,但3次都被移了回来,那个不让来往空间的学生丢垃圾的垃圾桶也被放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垃圾桶原先在空间内部,放出去之后,就和隔壁班的卫生工具绑定了。除了卫生工具和垃圾桶,隔壁班的学生还喜欢在空间走廊外堆放教辅资料和雨伞。我多次移走卫生工具和垃圾桶,并贴上了”请勿在此堆放私人和班级物品影响空间使用,如果你有疑问或其他想法,欢迎来找挚行者皮皮聊”的标语,但物品和工具还是回到了走廊。最后,我钉上墙的标语被弄了下来,放在了展示架上PEER历年的成果集里。
后来我开始了和隔壁班的拉锯战,他们主张负责了空间走廊的卫生,因而要使用走廊;我主张他们并未负责走廊的卫生并且也无需负责走廊的卫生,因而不能堆放物品。但我的主张被他们否定时只有一个理由:“校领导让我们搞这里的卫生,你这么想没用,你去跟校长说。”
原本放置垃圾桶的位置上方写着:
“禁止乱扔垃圾,一次5元,支持举报”
陈老师
在和隔壁班的争论间隙,我询问过陈老师的意见。陈老师是另一个空间隔壁班的班主任、资深历史老师。陈老师是我到达绥宁一中后,第一位大方地踏入空间与我交谈的老师,也是这所学校中与PEER联系最深的老师。
平均两天一次的频率陈老师会在晚自习时进入空间与我聊天,最开始我从机构得知有关陈老师的信息后,我们的话题围绕在他参加过的“教师游学”项目上,后来聊完项目,慢慢聊到了陈老师的经历。
陈老师高中毕业于位于武阳镇的绥宁二中。绥宁二中距离绥宁一中所在的县中心长铺镇有40分钟以上的车程,是一所乡镇中学。其实在陈老师的高中时代,绥宁一中和绥宁二中的办学质量和升学情况并没有多大区别,二中有比一中考得好的时候,一中也有比二中考得好的时候。但在“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政策不断落实之后,全县的生源开始向一中集中,绥宁二中除了“绥宁县第二中学”的名字以外,一直被定位为乡村中学。
我和陈老师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聊到我和隔壁班的争论,陈老师建议我:“这个事情最开始,你应该去找他们班主任,或者来找我,我或者黄老师,我俩任何一个再去跟学生说,你不用直接跟学生聊。”
“如果我找他们的班主任,班主任会给他们下命令,中间我就无法和他们沟通,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怎么办?”我疑惑。
“沟通是需要桥梁的。在这件事情里,班主任或者老师,就是那座桥梁,你直接跟学生聊,学生很难理解,以班主任的身份去跟他们说,他们才能听进去。这个桥梁可能是一种身份,也可能是一个人或者其他东西,就像PEER空间,也会在今后成为那座桥梁。”
陈老师的话猛地将我打开,我在顿悟与犹豫之间,尝试慢慢理解。也许之前的经历中,有很多隐形桥梁的存在让我忽视了桥梁本身,我想起在和隔壁班争论时,有一个男生对我说了一段话:“姐姐,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你想的和我们这里太不一样了,你想的那些东西,这里这么久了都没实现过,以后也不会实现,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没有办法,你做不到的。”
第二天,“三国杀五人组”里我最熟悉的一位男生进入空间,我俩一起复盘了我们的争论,他承认他在期间观点有些偏颇,我承认我非常着急而且生气。后来我把空间走廊的桌椅和剩下的物品,全都搬到了空间内,打扫完了许愿瓶的残渣。目前暂时还没有想在空间走廊发生什么的想法,我觉得我需要慢慢来,我不能再去哐哐当当设置一个走廊空间了。
三国杀进行时
科学戏剧
为了带学生做可持续相关的项目,我给学生们开了两次工作坊。第一次工作坊时,我看着已经设计好的教案下不去手,我很难想象单纯用语言给大家讲解可持续的定义还有发展目标,所以我开始自己做教案。
代替讲解环节,我找了一部科学戏剧,在宣传可持续工作坊时,学生们通常会问:“那是要干什么?”,在我说到科学戏剧时,他们会问我:“什么是科学戏剧?”,这样的问题多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女生不一样的问题:“姐姐,戏剧是什么,是那种黄梅戏或者花鼓戏吗?”我回答:“它们也算,是传统戏剧,但我们看的会跟它们很不一样。”说不上听到提问时的感觉:有些惊奇于听到这个问题本身,又惊奇于听到“黄梅戏”和“花鼓戏”这两个词。
其实在宣传期间收到这些问题是我就该有所预感,工作坊当天,进入播放戏剧的环节,戏剧为英文表演,有些段落没有字幕,因而我播放一幕后会停下来和大家讨论。我认为在讨论和讲解时,会让它变得更加易于理解,但我也实实在在看到两位女生在后半段已经昏睡过去。结束之后我问了学生们关于戏剧的反馈,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我们看懂了,但说不出来。”或者说:“似懂非懂”。当天全程活动结束之后,我恍惚了很久。
再后来几个学生们来空间找我,让我再把戏剧放一次,围坐在那看的人也多了起来,但我不会再问他们“看懂了吗?”这样的问题了,我的问题总是太着急了。
侯主任
在挚行者的中期开始,我进入了学校的课堂,进入课堂也意味着进入更大的教师群体和学生群体。最开始是和侯主任一起带两个班读《大学》,侯主任是PEER与绥宁一中的对接负责人,关于空间的事务我经常寻求她的帮助,侯主任负责学校的办公事务,并不教课,但会在周三和周五的晚自习时间带两个班读《大学》。
在教室见到她时我很惊讶,她和学生们的交流方式,和平时与其他人交流一样,会严肃地告诉学生们,文本一定要大声朗读出来,也会露出酒窝笑着跟学生们说:“我不是这个专业的哈,我是学农学的。”
侯主任平时工作非常繁忙,经常因为太忙了难以及时回复消息跟我道歉。在没有更深的交往之前,我对侯主任的繁忙程度并没有具象的了解。后来和陈老师聊天时,陈老师聊到侯主任要负责的事务类型,才知道她真正有多忙:“我有时去办公室找她,她手上一堆的事,做不过来,我跟她说话,她就摇头摆手跟我说: ‘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太忙了’,之后再来找我。”侯主任说话非常爽快,行事也很麻利,学校的老师们大都称她“侯姐”,每次见到她她都会用清亮的声音快速地表达对我的关怀以及其他事项,笑起来嘴角上提牵出长长的酒窝,一条弧线连到眼角。
陈老师告诉我侯主任酒量很好:“那次我们吃饭,喝到最后就剩我和她,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多然后在马路上唱歌,又跑又跳又唱,好开心。” 我没见过那副景象但我可以想象,侯主任不仅在学校被称“侯姐”,平时也有自己的姐妹团,她们会热闹又开心地聚在一起给大姐办生日聚会,还会一起在夜晚的街头坐在银杏树下畅聊。
绥宁县新的县委书记上任不久就宣布要“狠抓教育”,因而最近请了许多的专家们来绥宁一中交流。其中,湖南师大推荐委派、绥宁县政府聘任的正高级教师王伯建,作为湖南师大派驻绥宁一中学监,主要负责学校教育教学管理工作的指导、评价和督导。王老师还是石门县一中的老校长。来到了绥宁一中进行了几周的观察后,他和其他专家面向高三的部分学生在报告厅举行了一场视察分享会。
这天刚好是高一月考日,侯主任找不到有时间去会议拍照记录的老师,最后她想到了我,邀请我去给会议拍照记录,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想着正好听听石门一中的专家们传授经验。
王校长认为绥宁一中和石门一中最大的不同是时间:“石门一中的学生每天6:00起床,而绥宁一中的学生每天6:30起床。” 第二点不同在于目标:“石门一中的学生会在高一就定下明确的大学目标,志存高远,心中有目标,脚下才有力量。”第三点则是吃苦的能力:“石门和绥宁都是山区县,条件和环境都差不多,但你们离刻苦的程度还要差一些。”这些是王校长给绥宁一中的高三学生们提出的建议。
我一边拍照一边记录,非常入迷,因而没有注意到侯主任给我发的消息。会议开始了还没有收到我的回复,侯主任立马带着相机来到了报告厅,拍了照后看到了我,笑着打了招呼放心地回到了她的工作岗位上。
有一天因为冬令营的事务要同侯主任聊项目书和对接事项,在办公室待了很长的时间。在我们对接的过程中,时不时有老师进来找侯主任帮忙:
“你能帮我找一下这个符号吗,我总是找不到”,化学老师一进门就说道。
“侯姐,我要请假,那个人不在,你帮我盖个章吧”,又一位老师进来了。
“侯姐,日语老师的联系方式你知道吗,我要找一下她。”
“有困难找侯姐”,一位男主任请侯主任帮忙了之后,感激般对我们说了这句话。
除了晚上11点左右回学校时会看到侯主任骑着小电车回家,平时我也会在食堂吃饭时遇到侯主任。偶有一次是她和唐校长及其他领导一起来吃饭,整个圆桌上只有她一位女性。我从她身后跟她打了个招呼,她还是清亮又迅速地应了我,又牵起了长长的酒窝。
蒙蒙
除了和侯主任一起带读了几次《大学》,我还有一位课堂共事者:蒙老师。蒙老师是今年处于大四学年的大学生,也是一名实习老师,因为县教育局的师范生项目,她要在本科毕业后的6年中,于绥宁一中或绥宁二中任教,这个学期为她的实习期,带高一一个班的语文和另一个班的研究性学习课。
我和她一起上过两节研究性学习,一节讲何为研究性学习,又为什么要研究,一节讲如何调研。其实学校把高一每个班的研究性学习课都分给了新入职的老师和湖师大的支教团,在开学时,请了春禾的专家进行了为期两天的“项目式学习”的培训,而蒙老师认为,培训之后老师们还是不知道如何带学生开展“研究性学习”,因而从来空间的学生们口中我得知,绝大多数班级的研究性学习课,实际都为自习课。
蒙老师因为参与语文的《乡土中国》备课而接触到PEER,《乡土中国》线上共同备课项目由PEER与侯主任对接,再由高一语文备课组长杨老师负责。杨老师向老师们介绍了之后,老师们表示有点兴趣,但正式线上备课时,却只有杨老师一人参与了进来。后来我再次向蒙老师介绍之后,蒙老师也参与了进来,并且我和陈老师一起,去听了一节她的《乡土中国》课。
因为身材娇小,留着可爱的短发,我和陈老师都称呼她为蒙蒙。陈老师有一天在空间和我聊天时,刚好遇到了来找我的蒙蒙。蒙蒙也毕业于绥宁二中,与陈老师不同的是,蒙蒙高中时代的绥宁二中,不再有昔日的辉煌,而成为了“打架、斗殴、逃课”的代名词,现在人们谈到绥宁二中,会摇头说:“那里氛围不行”、“都是考不上一中才去二中”、“那里学生都不读书”。蒙蒙当时中考前和嘲笑她的班主任赌气说:“我就是考上了一中也不去!”最后她真的考上了一中,也真的去了二中。蒙蒙说:“我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硬,现在呢,就是心大,心大总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我从蒙蒙那里会听到学生在课堂内的故事:“有个学生今天考完语文就哭了,回家不考了,说要出去打工。还有个学生,考试之前就不想考了,一定要回家。”
这次月考时,我又去了蒙蒙的宿舍看她改卷,得知那个考试之前就退学的学生最近进了流水线,一天工作10小时以上。正在和他线上聊天的物理陈老师问他:“感觉怎么样?”学生回答:“感觉挺好的,比在学校好。”
上坡
绥宁一中的校门前,有一条长长的坡。
这次朋友来看我,我们谈到“活着”这件奇怪的事,我给她讲了个场景:“每周日下午,学生会放假,这时她们绝大多数人一定不会来空间,无论这里有看起来多新奇多有趣的活动,前一个月我会奇怪,后来这个时候我从学校出来下坡,一直走过了桥再走到街道上,遇到了一批又一批,双手提着又大又满的塑料袋的学生们。袋子里装满了卫生纸、水果、零食、牛奶还有教辅资料,那是他们一周甚至更久的存货。我看着学生提着这些东西,弯着腰一个一个走上了坡,又回到了学校上晚自习。他们就这样上坡。”
我伸出手掌折了一半。
朋友听完后说:“你什么都不用提,你可以是这个坡上走得最快的人,但你跟他们一样,也要在这个坡上走着,这个坡是个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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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PEER毅恒挚友
PEER毅恒挚友是致力于促进中国城乡教育公平、改善中国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并发展博雅、人文与素质教育的非营利组织。
截至2021年9月,PEER 在湖南、贵州、陕西、甘肃、广西、湖北和吉林的30所初高中累计逾124次服务-学习寒暑期项目和专题项目,短期项目直接服务学生约8000人,参与项目志愿者逾1500人。
自2015年起,PEER 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1所中学设立了自主设计的“PEER空间”,围绕中学生成长提供长期支持。每个空间驻扎1-2位长期志愿者,和中学生共同营造学习空间、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