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吴若思

PEER空间项目部

作为沅陵六中的挚行者，除了空间的日常运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弘慧课的教授。这是和弘慧基金会合作的课程，高一每周80分钟，高二每个月40分钟。

除了由挚行者自己设计的课程，还需要带领由PEER和弘慧联合设计的弘慧工作坊。

红楼梦小辩论——贾芸的街坊邻居倪二是义侠还是泼皮无赖？

这大概是个甜蜜的负担。

当挚行者后，我每周的焦虑情绪和上课时间的迫近成正比。上课前几天都很紧张，上课后的几天会有一种完成一项大任务的松弛感，然后再次意识到上课时间的迫近……如此反复。我不确定我能不能传递给同学们我想传递的东西，更不确定同学们会反馈给我什么。面对不确定性，焦虑的情绪自然而然地产生。

作为讲台上的小白，我没有过上课的经验，也没有相关的训练，那么，我可以当一位怎样的老师？挚行者的课堂和普通高中生的课堂不一样的，应该怎样在有限的课堂中探索可能性？

这节给高二上的弘慧工作坊叫作“以县为中心的教育创新”。拿到PEER和弘慧出的联合教案时，其实我的心里比较没底。

这节课需要同学们反思县城教育和城市教育各自的特征和之间的差距，还需要同学们一起展望创新教育的蓝图。面对赤裸裸的差距，同学们会怎样看待自己所处的县城教育，又会怎样看待城市里拥有更好资源的教育呢？

  A班的反思

我忐忑地走进高二A班，开始第一次上这个主题工作坊。

当我抛出问题问询大家对县城教育的印象是什么的时候，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

从地理位置上，同学们说县城教育“在山里”、“在犄角旮旯里”；从经济条件上说，是比城市“落后”的存在，甚至有“贪污”存在的地方；“沅陵一中”作为沅陵县最好的中学，也出现在了同学们的关键词中；令我惊喜的是，同学们还拥有了向更落后地区看的视角——县城教育最起码，比“乡镇好”。

A班县城教育关键词

黑板的另一边，写上城市教育的印象。

“教育资源丰富”、“钱”、“好的伙食和住宿”。同学们提出各式各样经济资源上的优越性。同时，紧跟时代，提出城市教育有“鸡娃”“内卷”的现象。

“城市里卷死了，每天学习太累，周末还有家教补课，压力贼大”，某个后排同学站起来说道。

至于“校报”，在我去上课前不久，同学们收到来自长沙市实验中学（沅陵六中对点帮扶学校）的校报，感慨别人家的学校连校报都这么专业，印刷用纸又这么厚实。

A班城市教育关键词

课上到这里，同学们的对县城和城市教育的反思让我十分讶异。他们不但有把自己正在接受的教育放在整个社会中思考的意识，对于在资源上更优越的城市教育，也有紧跟时代的社会现象洞察以及批判式的思考——太优秀了！

“那么，大家觉得，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是什么？”

“教育资本化！” “阶级固化！” “资源被垄断了！”几位同学从不同角落喊出来。

虽然教育资本化不能说是造成城市和县城教育差距的原因，但的确是城市教育这些年来的一种现象。利用家长的焦虑、学生的同辈压力，课外补习机构无孔不入。

经历了关键词摘取，小镇做题家等案例的讨论，工作坊到了最后的一个环节：一起展望教育创新的蓝图。

这个环节把整个课堂推向高潮。

五分钟讨论后，一位同学捧着一个小本子举手，“姐姐我想讲”。

见我点头后，他开始了他的演讲。

“我认为一个好的教育环境需要提供好的资源，这个资源指的是学习上的资源。首先，我认为教育蓝图中应该有宽敞的图书馆和实验室，沅陵六中没有真正的图书馆，实验室也很少，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去实验室真正做实验，都是纸上谈兵。

其次，我认为好的教育需要提供好的伙食和住宿条件。这也是沅陵六中，或者说县城教育所欠缺的，学生们只有吃好睡好了才能更好地完成学习任务。

第三点，美丽干净的校园也很重要，这会让我们心情更好。我去过别的县城高中的校园，比六中还是好一些，我很向往这样的校园。

第四点，课外知识的教育。我们的信息课没有教我们什么真正有用的技能，但我们之后在社会上是需要这样子的课外知识的。最后一点，学校的课外实践课太少了，我认为好的教育需要丰富的课外实践课，就像城市里那样的实践课，让我们多长见识多活动活动。除了我说的这几点，我最想强调的是，我希望所有同学都能够在好的教育中享受学习，而不是被学习禁锢。”

A班共创创新教育蓝图

语毕，全班掌声轰动。我彻底被这番发言震撼住，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还有人补充吗？”

全班一齐摇头。

这节课结束后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还在不断回味这位同学的发言。这段发言从沅陵六中的实际情况出发，逻辑清晰，观点明确，没有一句话是空谈，都是从学生的角度切实在考虑创新教育的蓝图，最后一句话更是升华了整段发言。

更可贵的是，他还强调了资源不是经济上的资源，而是学习上的资源。比起经济上缩小和城市教育的差距，县城教育中的经济条件的改善应该为更丰富的学习资源服务，经济条件提高只是手段和必备因素，最终目的是学习资源。

真好，这节课太充电了。我只剩感慨。

  B班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

几天后，同样的工作坊要在高二B班上。我努力把高二A班的课堂表现赶出脑袋，放平心态，期待着高二B班的观点。

在我抛出县城教育这个问题后，高二B班以另一种方式惊讶到我。

“教育条件好！”“学习氛围好！”“食堂好！”

连着几个关键词出来，我感觉不对，连忙问同学们认为沅陵六中是不是属于县城教育。

“哪里，我们这里明明是乡村教育，哪里比得上县城里的学校，条件也不好。”

是啊，我怎么忘记这点了。沅陵六中全名沅陵县第六中学，虽然名义上属于县城中学，也在全县范围内招生，但是沅陵六中位于沅陵县官庄镇高速路口旁——甚至不在繁华的镇中心，在镇最边缘的郊区，教学楼旁边就有高速路横穿过去。学校的初中部是属于农村地区义务教育。

在重新定义了县城教育和乡村教育后，我重新梳理了一遍课堂内容，让课堂正常走下去，然后再一起展望创新教育蓝图前，加入了一个沅陵六中的现存问题以及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有什么解决方法的小讨论。这是上一个课堂A班的那位演讲的同学给我的灵感思路。既然大家对于沅陵六中的分类有疑问，不如我们抛开定义，从实际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的存在和解决办法。希望不一样的话题，殊途同归，最终都是通向对教育的反思。

同学们七嘴八舌开始欢乐的学校吐槽大会。饭菜难吃、水卡不方便、包餐制不合理、宿舍很吵、没有体育馆等等一系列问题被提出。这时候又有一个同学喊了一句“毕业了就好了，还有一年多。”言下之意是忍一下就过去了。一些同学听到这句话点了点头，而一些同学沉默着。也是因为这句话给我了灵感，我在两周后的高一价值观拍卖会上加上了一条“有能力改善沅陵六中现状”的价值观。这一条被很多同学嫌弃，却被一个同学争红了脸花了他全部积蓄900元拍得……当然，这是后话了。

B班关键词

B班也不乏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和批判的思考，其中有对校园霸凌、老师的语言暴力等更具体的现象的反思。在对于沅陵六中归属的问题上的分歧B班和A班产生强烈的碰撞出的火花非常有意思，也非常现实。

B班认为沅陵六中不是县城教育，而A班显然是把沅陵六中归类到县城教育中的。这两个班挨着在隔壁，却有截然不同的分类方法，导向了完全不同的观点和思考问题的方式。课堂上，学生们是主角，而我在这两节工作坊中更像是抛问题、理思路的记录员。

期待这两堂工作坊后，同学们能从沅陵六中出发，探寻自己所接受的教育的在这个世界上的样貌，也更多地去观察其他教育的存在方式。

《红楼梦》是高一下学期的必读书目，我提早一个学期给同学们上红楼梦。但是由于红楼中包含过于宏大的内容，加上下学期是语文必修的考试内容，我不想和之后的教学内容有所冲撞，我最后决定从文本出发，专注于小人物，抛开语文课本中解读的封建社会万象，提供更多元化的阅读红楼的视角。

  小红“跳槽”记之红楼梦与媒介素养

红楼赏析课分成单独的小单元，每一个小单元会有一位红楼里面的角色作为主角赏析。在讲过鸳鸯抗婚，贾芸“求职”之后，小红“跳槽”成为了这节课的主线。

在书里，小红的经历和贾芸类似。比起平民，家庭出身尚可，但是带不来太多直接且实在的利益，还需要自身有一定野心和情商才能过上相对好一些的生活。在备课小红“跳槽”记的过程中，我搜索网络平台关于林红玉的评价，试图找灵感。点击搜索框，翻阅第一页，搜狐网和百度网都有一篇标题写着《林红玉是心机婊，只是无人识破她》的文章。本来觉得是带有污名性质的主观文章没什么好理会，但是突然灵光一闪，如果把这个标题和媒介素养结合起来会怎样？在仔细看过该文章之后，我决定把小红的故事和媒介素养结合起来，在同学们阅读文本后，一步一步和同学们分析作者是怎样讲“心机婊”这个带有女性泛污名化的标签贴在小红身上的。

课堂按照流程很顺利地走下去，统一的章回文本阅读时间结束后，我让大家依次进行发言、讨论关于小红事业和爱情发展的脉络。

“小红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很努力在找寻自己的未来出路。”

“小红在感情中很主动出击，做事能力很强，奶奶说得我都晕了。”

同学们非常积极地肯定小红，我在讨论中也很开心，不断点头。

讨论结束后我让同学们把自己关于小红的看法白纸黑字地写到文本旁边的空白处。趁大家书写时，我向同学们逐一分发“心机婊”这篇文章。在大家阅读完材料并完成发言之前，我都没有给出自己对这篇文章的态度。只是在分发的时候强调大家要认真阅读。

在我的设想中，大家会一定程度上受到这篇文章的影响，我借机引出“婊”对于女性的污名化、作者是通过什么方法引导读者走向既定结论以及媒介素养的话题。但是同学们一百八十度态度大转弯让我猝不及防。

“我原来觉得我没看透小红，她好有心机。”

“她真的太做的事情有点可怕，不读我都不知道她是这样子的。”

请了几个同学发言，都是类似的态度。站在讲台上，我能听到一些愤怒的窃窃私语。

这个转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大家会在前期讨论后有差别这么大的观点。我本意是想做对比，但不是这么大动静的转变。

前期我对小红态度持肯定态度的引导，被我发的材料一棍子打到另一个否定的极端。从课堂效果角度来说，可能是大的翻转会有更好的效果，但是从我的角度出发，我突然觉得我仿佛在“戏弄”同学们的感情。我惊讶中有一些内疚。

原来站在讲台上的我对同学们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知道这点和亲自体验一遍完全不一样，我才意识到课堂的引导的重要性。

收起自己的情绪，我开始跟同学们一个一个解释：什么是污名化，什么是贴标签，“形容词+婊”是一个怎样泛污名化女性的用词，为什么贾芸从来不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作者是怎样通过小部分事实性错误、留白处借题发挥、强烈主观色彩词句复述故事这三大类方法引导我们走向他的结论，以及，什么是媒介素养。最后，让同学们对比自己之前写下的观点，看到前后截然不同的话语，思考媒介到底能怎样影响我们看待问题的态度和方式。

认真阅读文本的同学们

现在这个世界信息爆炸，人人都是自媒体。分别、判断信息的能力很重要，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也很重要。

一位同学说，我刚就觉得怪怪的。

我试图进一步总结：抛开污名化的词汇，你可以喜欢小红，觉得她上进又聪明，同时，你也可以不喜欢小红，势利又心机，或者你对小红就无感，都是完全没问题的。重要的还是回归文本，通过自己的思考得出属于自己的结论。

结束这节课之前我把我上课参考过的关于“绿茶婊“和女性泛污名化传播事件的论文留在了班级，想阅读的同学可以找来看看论文中关于媒介素养和媒介影响的专业论述。下课铃一响，好几个同学涌来阅读。

上完这节课，我最大的感受是我很珍惜和大家敞开来说话的机会，也很感谢所有愿意发言并且信任我的的同学。同学们还处在被动接收知识的阶段，作为站在讲台上的人的引导作用真的是巨大的。

在后一节课的开头，我根据这一节课的反应总结了一些特别想和同学们说的话：

– 在课堂，大家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多元化和思考是被鼓励的；

– 批判性看待人和事，更重要的是从文本出发形成自己的观点。可以不同意我说的话，可以反驳，我的观点只是我的观点，并不是唯一正确且客观的东西，我有自己的局限性，剩下的交给你们去判断；

– 人是社会性动物，受到影响而改变观点再正常不过。

过了几节课的某个课间，一个同学拉着我的衣袖小声说，“姐姐，我觉得小红不是势利的人啊，如果说她有野心，野心是中性的；如果说她有手段，有手段也是中性的，那为什么要骂小红？我觉得很多事情你不能极端看待。”

听完超级开心，是我想要在课堂后留给同学们的思考。

不知道同学们能够从这堂课中带走多少内容。教育的神奇之处可能就在这里，播下一颗思考的种子，推开一扇批判性思维的门，接着交给同学们自己野蛮成长。而作为站在讲台上的人，静待开花的那天。

（感谢20秋21春江华二中挚行者石剑南对于媒介素养的重视，让我第一次知道媒介素养这个专业名词，以及和21秋中方一中挚行者刘馨恬某次对话时讨论新书书封提到媒介素养让我对该名词有更直观的了解，这节课的灵感来源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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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ER毅恒挚友是致力于促进中国城乡教育公平、改善中国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并发展博雅、人文与素质教育的非营利组织。

截至2021年9月，PEER 在湖南、贵州、陕西、甘肃、广西、湖北和吉林的30所初高中累计逾124次服务-学习寒暑期项目和专题项目，短期项目直接服务学生约8000人，参与项目志愿者逾1500人。

自2015年起，PEER 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1所中学设立了自主设计的“PEER空间”，围绕中学生成长提供长期支持。每个空间驻扎1-2位长期志愿者，和中学生共同营造学习空间、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