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是挚行者溪竹在桑植一中PEER空间服务的第二学期。挚行者的综合角色对于学生来说并不容易理解,溪竹在空间里和“看书的人”、“聊天的人”产生了许多交流,在她持续的观察和反思中,挚行者的角色被赋予了更具体的意义。
溪竹发现,想改变一个人,要先和他站在一起。不是单方面的看见、分析、引导、评价,甚至也不是“理解”,而是关注、陪伴、同行,和他们分享平等的经历,问学生问题,也问自己问题。
作者丨赵溪竹
PEER空间项目部
在官方解答中,挚行者在空间的角色是“协作者”、“PEER驻校代表”、“朋辈辅导员”。如果学生听到这些,一定会一脸懵。
大多数学生眼中的挚行者,是那个一直待在“好玩”、“可以放松”的PEER空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哥哥或者姐姐。在这个多少有些边缘的位置上,顶着多少有些难理解的头衔,会生发出什么样的交流呢?
学生为空间做的贺卡
看书的人
PEER空间有一千多本书,许多学生会定期来这里看书、借书。看到有学生徘徊在书架前,或是借了一本有趣的书,我都会见机搭几句话。
“PEER空间好治愈”
体育班小Y经常来借书,她看欧美文学比较多,也看《理想国》、《西西弗的神话》之类的书。有段时间她在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和我说“中国女主一般都是白莲花,品质很好,一直到底,但是美国小说主角会成长,会反思。这是我读书发现的共性。”推荐给她《第二性》,她拿走了上册,当天晚上就来借下册。
小Y经常光顾的欧美文学
“PEER空间好治愈,心里烦了就往这里跑一跑”,小Y垂下眼睛说:“比如今天就是,我们班上人都去看比赛,我不喜欢热闹,在班里看书,就有人说‘这么做有什么用意?’意思是我在装可怜,为了让别人同情我,但其实不是啊。和我们班的人聊不起来,他们不会关心我关心的问题,估计觉得我比较内向吧。”
实际上,小Y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表达能力强、思维敏捷、开朗活泼。当我们聊起文学、社会、存在主义,她眼里闪着跃动的光。并肩坐着,我们知道,在他人眼光之外,在“体育生”、“女生”之类的标签之外,空间饱含可以藏入和探索的缝隙。
“男人的浪漫”
“我终于想起来还书了。上次一本书看完准备还,发现另一本书超期了,只能等另一本书看完一起写书评。”周日中午,是Z固定来借还书的时间。他上学期在看日本文学,从《罗生门》看到《雪国》。这次还的是《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这本书好看吗?”
“很好看,我很喜欢它的叙述方式”
“什么方式?”
“用了插叙,从中间开始讲自己妻子的故事。”
“我之前好像看过,但是忘了情节了,记得写得很细腻”
“就是写主角和妻子相识……内容挺多的,很感人。男人的浪漫。”
Z声音低沉,一脸严肃,话语虽短却极真诚。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在记忆中感受到他的感触。
学生管理员在借还书
“人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吗?”
我在空间中央的位置放了一本本科时候看过的《西方哲学史》,中午看到一个女生正在看,便走过去搭话。她一开始挺戒备:“你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怎么表达”,看我还是没有走,她问:“这本书里的笔记是你的吗?”
她在思考:“现在发生的事都有某种必然性,是没有办法预测和改变的,能不能看到这些必然性?”
我说:“这个观点被提出过,比如在加尔文教义里,人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没办法预知,只能去经历。”
“这和我的想法有点像。就算人想要改变,但是改变的念头也是因为外在环境影响的。”她看起来白净瘦弱,声音很细,说话坚定而有锋芒。
“比如比较内向,家里人就会说哎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内向,学校里老师同学也会说怎么这么内向,觉得不被认同。远离人群,又会觉得慌张,所以会去改变。”
“那你现在想改变吗?”
她抬起黑眼睛,“我还是比较倔强吧”。
要上课了,她同学要走,叫她一起走了。她的眼睛,仍久久留在我心里。
几乎每个同学来还书,我都会问一句“好看吗,你喜欢吗”,大多数会害羞地点点头,也有人会和我讨论情节。
曾有同学看《红楼梦》时问我:“文学是不是就是让人云里雾里,但是又很吸引人?”
“钱谷融说文学即人学,人本身就会矛盾,会变化,会有不同的认识。所以不像数学一样有确切答案,但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吧,能讨论这些,就觉得挺开心的”。
聊天的人
普通人不能被看见吗
“姐姐,我好怕变成普通人。”大多数情况下,我会在电脑桌前边工作边和同学聊天,但如果聊的内容比较私密,我们会躲到立着的大白板后面。和小X的对话几乎每次都是在白板后发生的。
白板后面的小空间
“选科之后转到现在这个班,虽然周围人都很好,但我觉得自己性格变得好奇怪,别人也说我怎么老是小心翼翼的。我很擅长安慰别人,但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虚伪,只是在说应该说的话。我可能真的在迎合别人,但是特别不愿意别人说出来。”
“我还是想考个好大学,至少听上去好听的大学。有些人可以没有学历,但他们自己能力强、很自信,依然可以发光。我很怕变成一个没有好大学头衔,同时又不是特别自信,扔进人群就找不到的人。姐姐你说你也不是很自信,但至少你有学历,可以撑起来,大家也会觉得你很厉害。”
公示在一楼的考试排名
“可是你也有你的优势呀”
“我有什么优势”
“你经常在理解别人,你感受到东西很多,所以也不会伤害别人……”
小X只是摇摇头,不知她同意多少,又有多少遗憾。
结束这段对话,我反反复复在想,“普通人”对X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她会在活动中举手发言,在食堂给我们拿纸巾,会在开导别人时滔滔不绝,在被开导时低头用“嗯”来回应。她不是“想赢”,而是“不想输”。因为一切都绑定得太死:地位、人际、自我……如果想保持体面,想要被看见,被认同,就要拼尽全力。这些基本需求,真的需要一个标签或数字撑起来,才能被看见吗?
改变从称呼开始
“管理员,你这里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上册吗?”
和Q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开始的。他几乎每天都来空间,午休时间也在空间的座位上趴着睡,我早就注意他了。
“我找找……你喜欢看军事相关的?二战对现代社会精神依然有很深的影响,就像中国曾发生的那些政治运动一样。”
“但正因为有过二战,有过文革,现在的人才能吸取教训,避免历史再次发生”,Q接着说:“我觉得现在的人太不关心这些了,作为社会的一份子,不能把事情都推给高层和精英,每个普通人都应该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接下来几天里,我们从台湾问题聊到加拿大毒品合法化,从女性地位聊到西部大开发。他往往把美国、日本放在对立面“至强者至弱,知道吧。美国搞霸权主义,迟早要不行的”。他问了许多关于我家乡的事“你是新疆人,那边生活怎么样,西部大开发是不是失败了?我想过要是失败了,我就得自己过去支援。”
傍晚放学时的校门口
虽然有时讨论大问题会激辩起来,但生活中的Q更像班上不怎么说话,总是在低头看东西,聊天时总出人意料的男生。除了抽象的问题外,他曾和我说过“你看过弗洛伊德吗?我觉得自己和他写的有些相似,平时太依赖我妈了。我不想这样,很想赶紧独立,但是现在时间紧,又做不到。和我爸呢?他回来得很少,说不到一起去,说几句就起火。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实际上,我和Q面对着相似的问题。只是我已习惯把回避当作解决问题的方式,而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像你说的,到大学再慢慢独立,和我爸就先这样,但是这样没有在直面问题,只是在逃避……”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就一起坐着愁了一会。
Q每次都叫我“管理员”、“管理员”,叫得我呼呼冒火。终于有一次,我直接对他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平时是怎么叫你的?你这样叫我,我真的很生气。”Q显得很震惊,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溪竹,下次一定叫你名字。”这也让我反思,也许我们真的习惯了叫“老师”、“老板”、“阿姨”、“服务员”,忽视了身份下的个体。我此刻的愤怒,还被多少人压抑着呢?
关于公益的讨论
十月是桑植一中活动最集中的时候。先是持续三周的篮球赛和足球赛,接着在三天里的上午、中午、晚上分别举行运动会、美食节和艺术节,将这几天点缀得异彩纷呈。热闹的美食节是新管委会员们发挥创造力、宣传空间的好时机。
我们一共策划了色彩世界、套圈义卖、无意义大赛和主题问答四个摊位。两天里,小管理员们守摊的守摊,拉客的拉客,记账的记账,顺利完成了这次“大任务”。
宣传板和大家写下的美食节关键词
第一轮,大家分享摆摊的感受和经验总结。小颜的一句“拉人不能怕尴尬”引起了所有人赞同:“不能问那些正在点饭的,根本不理人,都直勾勾看着吃的”,“要扎进人堆问,一拉拉一群”。就这样,从宣传到摆摊的位置到分工再到记账,我们总结了大量经验。
第二轮,之前说好由摊主来安排组员的工作,并且最后决定如何分账。因此问完组员情况,便到了下一个问题:“我们回本了吗?”
令人惊讶的是,稍高出材料费的定价和原本为了控制人流量的“一元玩全场”设定,竟然给空间带来了不小的收益。我顺势抛出了一直盘旋在心里的问题:“虽然美食节每个摊位都想着多卖东西,多赚钱,但可能也会有人觉得,PEER空间本来就是做公益的,不应该收钱,你们觉得呢?”
短暂沉默后,摊主小颜说:“我们也付出了劳动,为什么其他摊位可以收钱,我们不可以?买这些材料也是需要钱的。”
“如果劳动没有回报,容易让付出的人寒心。我这次叫了班上的人,还有我妹,他们都帮了好多忙。”
“本来在PEER空间摆摊,已经容易被说闲话了。还没有回报的话,别人会说不管自己班上的事情,不知道在忙什么。”
“说做公益就不能收钱,这是在道德绑架。”
“说这话的人因为班上人来买的太多了,嫉妒我们卖得太好。”
“其实这种说法也有道理,做公益不应该和钱沾边,容易变味。不同人有不同理解,千人千面。”
大家说完一轮,我又问:“那PEER这个机构是不盈利的,它的钱从哪里来呢?”
数十双眼睛看向我。
“是靠捐赠吧”,“姐姐有工资吗?”
“有补贴,够活下去,但是比起之前工作赚的来说低多啦。”
“……”学生开始欲言又止。
“PEER空间的挚行者都是志愿者,我们不拿工资,也不给PEER赚钱。这次能不能收钱我也有疑惑,比如第一天可以买圈,第二天就都是通过写明信片、答题或者唱歌的方式来获得圈。套圈可以带走PEER空间的周边和杂志。这可能比让大家买圈更符合我们的理念。有时候做事是两种逻辑吧,一类是付出劳动,获得回报。一类是超越金钱的,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情。”
能感受到我们围坐成的圈里,氛围开始流动。
活动现场
“除了收钱以外,大家这两天摆摊,有没有开心的事情?”
“有,太多了!”
“遇到了聊得来的人!”
“看他们答我出的题好开心!”
“有人对套圈特别执着,一直想套徽章。”
“画画的摊上有小朋友,好可爱,我在旁边提醒着他袖子别沾到颜料。”
每个人分享了不同的快乐,拼凑出美食节的不同侧面。在大家都说完之后,分账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决定之后一起商量怎么花这笔收入,现在最重要的,是一起嗦碗粉,享受接下来的月假。
挚行者是同行者
挚行者的特殊身份,让我们处在任何关系的边缘。大多数时候,好像只能看见眼前的鸡毛蒜皮,日常交谈的只言片语。曾经想给学生推开一扇窗,但现在更认同,想改变一个人,要先和他站在一起。不是单方面的看见、分析、引导、评价,甚至也不是“理解”,而是关注、陪伴、同行,和他们分享平等的经历,问学生问题,也问自己问题。
每天说无数次“哈喽”,对每个探头进入空间的学生微笑,不断记住新的人名。学生说,姐姐的口头禅是“好呀好呀”和“可以呀”。
上学期管理员写道:
“包容与理解,是我对大家印象深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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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PEER毅恒挚友
PEER毅恒挚友是致力于促进中国城乡教育公平、改善中国欠发达地区教育资源、并发展博雅、人文与素质教育的非营利组织。
截至2021年9月,PEER 在湖南、贵州、陕西、甘肃、广西、湖北和吉林的30所初高中累计逾124次服务-学习寒暑期项目和专题项目,短期项目直接服务学生约8000人,参与项目志愿者逾1500人。
自2015年起,PEER 在湖南、广西、贵州的11所中学设立了自主设计的“PEER空间”,围绕中学生成长提供长期支持。每个空间驻扎1-2位长期志愿者,和中学生共同营造学习空间、生活空间和公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