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李箱上铺满的鸡毛,到色彩艳丽的巨幅标语,剑南在初到江华后,便感受到了地域文化在多重感官上的冲击。身为外来者,剑南想在这里听到隐蔽的声音,尝试在校园中寻找性少数群体,与学生聊耽美文化和精神支柱,并最终举办了这场关于性别、刻板印象与自我性别认知的分享活动。
作者丨石剑南
PEER空间项目部
“做这样的活动,在江华这个小地方可能不是很能被接受吧。”
这是我从小黄那儿得到的答复。在这之前,他坦诚地告诉我,他是“小地方”江华的本地人,两年前来到二中。而我也告诉小黄,我是这学期新来的挚行者,想要在这里举办一场性别平等与性别多元主题的活动、甚至给空间挂上彩虹旗,便想听听他有什么想法。
我是在一款用户以同志为主体的匿名互动平台认识他的。我有意通过这个平台寻找在校园里的性少数用户,学生、教师,甚至是后勤人员,我想更加了解我正在踏入的是怎样的环境。作为外来者,我想要最大限度地听到隐蔽的声音,这便是我的第一步尝试。
这里学生的时间表排得极为紧凑,而全校所有的角色都围绕着学生的时间表转。在我和小黄在忙碌中有限的几次对话里,他却反复提及这句话,“江华是个小地方”。可江华是个怎样的“小地方”?
小地方
这里是湖南省唯一的瑶族自治县,火车站前有着世界上最大的长鼓雕塑,路边站牌、广告、公交车站装饰着整齐花纹,这是即便路过江华的人都能感受到的瑶族风情。
一个半月之前,我搭乘客车来到这里。县城中心的街道整洁宽阔,不时有高楼林立,单是大型的连锁超市“步步高”,江华就有两家。车窗外,民族文化宫是豆腐块形状的斯大林式建筑,朴素中式屋檐代替了苏式的浮夸。外围,核心价值观的标语红底黄字足足占了半面墙壁,而标语周围的巨幅广告比标语上的字还要更大。标语正上方是“名校旁、瞰江景”的楼盘销售广告,色彩艳丽的喷绘上有巨大的数字标注单位价格。侧面则在宣传家具商城,和楼盘广告呼应。
不过我下车时便经历了第一次“冲击”。从客车腹部伸进四分之三个身子才够得到行李箱,掏出来,搬下车,我和PEER的工作人员秋秋都被呛到咳嗽——蓝色和红色的箱子表面全是鸡毛。身旁,两位中年人也在忙前忙后,一边涨红着脸,一边把一箱箱装在木制盒子里的活鸡从车上搬下。我和秋秋手忙脚乱地拿出湿巾擦拭箱子,迅速离开车站——欢迎来到江华。
汽车站里成箱的鸡
感受听觉维度上的江华是第二次“冲击”。县城中心的街道宽广整洁,DJ歌曲却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的耳道同时被“好消息,好消息!”“大酬宾!”的磁性男声充斥。这里是低音炮的领地,街边的男人会伴随店铺前功放的震动点头,哼唱着电子合成器奏响的旋律。
我甚至在校园里也听能到熟悉的旋律。“月亮月亮你别睡”,这首来自抖音的DJ配曲现在是二中学生午休后午醒铃声,通过广播系统播送给整个校园。走出校门十米,重低音混杂DJ版的相同旋律在摩的司机手机上响起。他们戴着安全帽而不是头盔,闲时便用口哨附和着,时常还伴随一支烟:
“迷茫的人他已酒醉/思念的人已经不在/人生不过一堆堆的顾念”。
阿江是空间的常客,他会在空间的电脑上放这首歌,连同Giao哥唱的“画画的Baby”一起循环。这种大众文化的氛围,由街巷延伸到校园,无处不在。人们畅谈理想时,“金钱”、“权力”、“女人”三大主题是永远逃脱不了的范围。阿江虽然能认识一整条小吃街的所有老板,但那种来来往往的客套仍让他十分不适。对于他来说,县城丝毫不等同于一片脱离乡村的城市化领地。这里的文化、浮于表面的熟人社会失去了乡村独有的自然感,却又迥异于心中的现代性。
不过阿江也会向我提及那几栋县城中心的高楼:“放假时的晚上,我就喜欢坐在那一片旁边的任何地方,用手机相机框住那些高楼,拍下来就是大城市的样子。”
阿江提到的那几栋高楼
“那你以后会在江华生活吗?”
“不会。哪怕是能去外地读个很次的专科学校,也不会回到江华,这辈子都不再回来了。”
他反复念叨着自己在长沙生活过的一个月。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是他感知“大城市”的窗口:连食品都能通过现代化流水线作业,所有店铺标准一致、口味一致,“肯德基定义了什么是炸鸡的最高标准,剩下的所有店家只有学肯德基的份。”
可问及之后有什么理想时,刚还说着不想回到江华的阿江这时候却讲道:“江华就缺肯德基,等我搞明白了他的加盟模式、赚足了钱,一定要在江华开肯德基,引领全城炸鸡标准。”
小黄不像阿江一样住过长沙。即便如此,小黄对城市的向往感比任何人来的都要强烈。
“同志注定是属于城市的”,在江华听到这样的论断,我略感诧异。在一款同志社交软件上定位江华,直线距离20千米内的用户数用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抖音”是阿江感知城市的入口。方寸屏幕中,形形色色的人对着镜头诉说自己的生命故事。
小黄不断地用指尖划过这些多元的生活方式,试图寻找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那个古老问题的答案:人应当怎样度过一生。千百个一分钟告诉小黄,生活不必听从他人的要求,反而要用自己内心最舒服的状态找到幸福。
可他又会不由自主地给这些自己悟出的道理加上条定语:”前提是我得在大城市生活。”
耽美文学
小黄在抖音寻找生活方式,阿江用相机框住城市感,而对于小英和小月,“晋江文学城”则是她的精神寄托。
空间常设一个传统活动,名叫“书声琅琅”,由上任挚行者灵宇和管委会同学发起。PEER空间和校广播站合作,在每天早上和晚饭期间的广播时间,邀请一两位同学在麦克风前向全校朗读一段书中自己最喜欢的段落。我和小英就是在她来空间报名时认识的。她是网上配音的爱好者,喜欢用”伪音”为广播剧配上声音,而在不能随时上网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是她最想参加的活动。
按照流程,她需要向我读一段文字,来确保自己不会在麦克风前紧张得出不了声。我没有对朗读内容做要求,毕竟我也想了解同学们喜欢阅读什么样的书。
“我读什么都可以吗?”
“现在只是试一下,读什么都可以的!”
偷笑一声,羞涩地低下头,她把一叠明信片样式的彩色硬纸片从口袋的最深处掏出来。日系漫画风,每一张上面画着一两位身着校服的男生,而画面的下方总有一段励志的话。
小英拿起的明信片
“那我可以伪个音吗?网上的人都说我正太音好听。”
“可以呀,用你最舒服的方式来就好了!”
“人生的路上,我们都在奔跑。我们总在赶超一些人,也总在被一些人超越。人生的秘诀,就是寻找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速度,莫因疾进而不堪重荷,莫因迟缓而空耗生命;人生的快乐是去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景。”
小英相信这段话是耽美小说《伪装学渣》的作者木瓜黄写的,尽管我在网上并没有搜到它的出处。小英认为这些来自晋江文学城的耽美小说是自己的力量源泉,她能从小说的人物中读到自己。
朗读时,另一位男生阿凯也在旁边。“听起来是很励志的故事,可为什么非要把主人公设置成同性恋?”
“这样不就更可怜了吗?人物身份地位的设定就很有让人同情,再加上他们又不会被社会接纳,即便这样也能成功,考上好大学。”小英回答道。
比起情节设置有些不着逻辑的《伪装学渣》,小月更喜欢《撒野》,来自晋江文学城的作者巫哲。这本书描写两位男生之间的校园故事。来自大城市的学霸蒋丞因家庭原因回到钢厂,遇到“小霸王”顾飞,相互将对方从泥潭中救赎,最终也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我很早就关注到了《撒野》。每次询问空间的同学们想要进什么新书看,《撒野》的名字总是被隆重推荐。无论来空间的是女生还是男生,每当我提到这本书时总有很多人应和。
小月自称“资深腐女”,她从初二就开始喜欢这本书了。蒋丞和顾飞一度是她的精神支柱。有段时间,每当学不下去了,小月就会翻开《撒野》,“连纸片人都那么努力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书中的那句 “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是小月QQ的个性签名,她也多次自豪地把这句话写进语文考试的作文中。这是耽美作品给她的力量。
耽美作品通常放置在城市的背景下,书中所描绘的世界也是小月所向往的。“因为耽美中的描写,初中时的我,甚至到高一,都特别向往现代化的城市。海底捞、优衣库,江华连肯德基都没有”,她补充道。
小月现在又觉得安逸点也挺好的。考试结束,得到自己并不是很满意的分数时也不再会像先前那样懊恼,“佛了,佛了”,小月喃喃。
但很快,当回到性别议题的讨论上,她却接着讲:
“谈到出柜,在江华二中可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小月皱起眉。且不说如何被父母和老师看待,就算在路上走着都会感受到别人的异样眼光。“快看,Ta是同性恋”的闲言会一直萦绕在耳边。接下来,同性朋友会渐渐远离出柜的同学,大家会纷纷认为眼前的人是个变态。小月很难过,“Gay也不会是个男的就扑上去,可大家就是不明白”。就这样,整所学校或许都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纳Ta们自由地表达自我。
毕竟,耽美小说的美好,还是发生在大城市。
“江华这个小地方还是太局限了,思想是闭塞的。女性总是处于很卑微的地位,我的生活也好受局限啊。”
挂上彩虹旗
2000年,在台湾读国中的男生叶永志被讲“娘娘腔”,为避免课间去厕所被欺凌,距下课五分钟时起身去卫生间,课间却被发现倒在血迹里。19年后的重庆,喜欢穿女装、想要成为女性的高三男生徐誉舒从教学楼五楼跳下,或许想要得到解脱。两位“玫瑰少年”之死敲响警钟,“生而为人无罪”,是谁需要抱歉?
我成长在以“大男子主义阵地”闻名的山东省,生活环境和整个高中生涯充斥着刻板印象化的男-女角色分别,水浒一百单八将则都应当是男孩子的偶像。很可惜,我个子不高,讲话温柔平和,不太像个“山东大男人”的样子。举办性别议题活动的想法,早在我来到这儿之前便已经有了。
如果PEER空间能以“不评判”的包容氛围为同学们提供一个表达自我的“安全空间”,而每位踏出空间的同学又都能将包容的理念带给校园其它地方,是不是那些不符合刻板性别期待的同学们就能少到受些恶意?
这就开始行动。
Safe Zone Training通常出现在国外大学校园、寄宿高中、医疗场所中,旨在为性少数(LGBTQ+)社群成员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在这里,所有人可以用不加评判的态度交谈,少数群体得以获得支持、联结,并在此获取能够让自己感到舒适的资源。
而我想把这样的课程进行在地化修改,在这所高中利用大家见过的例子,用中文开展。
课程结尾则是高潮,我会把一面象征性少数群体的“彩虹旗”挂在PEER空间的窗外。我想让那些并没有表达出所谓主流性别气质的同学们得知,校园里还有一个包容的“Safe Zone”——在这里,Ta们能不被评判地表达自我、获得安全感。
运动会的下午对于没有报名参加项目的同学是自由的,而很多同学会选择来到空间看书或是找我聊天。于是,在这所时间极为紧张的学校中,我奢侈地拥有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够开展活动。
我打开幻灯片,放映出第一页,投影打出标题:“性别意味着什么?”
“今天,南哥和大家一起聊聊性别。”
“这不太好吧”,我能听到台下一些隐隐的议论声。有两三位同学把头埋入一摞杂志中,原本侧坐着的他们这时完全用后背朝向了我。这也确实怪我,没来得及在活动前对全校好好宣传。大概是希望同学们用最短的时间进入状态,以最大限度地为学习留出时间。
这样办活动或许不能吸引到更多对性别议题感兴趣的同学们,不过好在空间里还是有一些同学把目光投向了投影幕。
下面是我做的一些事情。
邀请大家介绍自己的一个名字,姓名、外号,或是任何称呼,解构名字背后存在哪些期待。比如,我名字“剑南”中的“剑”是个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承载了父母对男孩子应当勇猛的期待。
是社会环境给男人和女人分配了不同的角色。成为男生/女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白板上写下生活对男生和女生的不同期待,还有老师和家长对男生和女生的不同态度。我们在杂志和书籍中寻找对男性和女性的不同描写,我们反思看过的新闻报道,是不是听到“护士”自然就会想象出一位女性,是不是“法官”总是和男性的形象相连。
接着,我们转而开始解构大家刚刚一起列出的性别期待。“玫瑰少年”叶永志的纪录片是个鲜活的例子,他的过世在每个试图评判别人的想法上刻了一刀。社会构建、刻板印象,我把这些听不懂的名词放进大家的生活。我们讨论活跃在荧幕上的跨性别脱口秀主持人,也讨论间性人的存在又是如何打破了性别二元论。我们回到校园环境才发现,班里那个喜欢穿女装的男生,被喊“娘炮”时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一直被同学用“妹妹”称呼的男生真的喜欢这个外号吗?
现实社会中,人的性与性别之复杂,远不是男-女二元能够一概而括的。作为这场活动的重点,我在白板上画了一只巨大的性别姜饼人(Genderbread Person)。尽管这样的归类存在争议,但仍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
我分发了印有姜饼人的纸页,邀请大家从五个维度来标刻自己:生理性别是出生时便被分配了的性别,而性别表达则是自己在言谈举止、衣着打扮上,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阴柔,而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阳刚。性别身份指自己对自己身份认同的想法和理解,性倾向和情感倾向则事关自己会被谁吸引。
性别姜饼人
做完姜饼人活动,我想要让同学们了解,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在上面的五个光谱上以不同的位置生活着。
“性别身份≠性别表达≠生理性别”
“性别≠>性倾向/情感倾向”
我又在白板上写下这两句话。“玫瑰少年”、同性恋者、爱穿女装的男生,每个人都有权利展示自我。我期待,如果更多人能够用这样的方式看待性别,那些表现得不符合传统性别印象的同学会得到更多的包容。
活动的最后,我向大家展示了彩虹旗。这面旗子经过历史演变,已然是性少数群体共同享有的文化符号。我会把它挂在空间外的窗户上,持续一周,也是向那些没能参加这次活动的同学表达包容的理念。
我拿着彩虹旗
“彩虹来自天空,有着自然的颜色。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不同的色彩同样值得尊重。”
可是,除了参加这场工作坊的同学们之外,这所学校里恐怕再没有另外的人知道“彩虹旗”代表着什么了。把旗子挂上空间后,有许许多多来到空间的人会来找我询问,窗外挂的是什么。
每一次,当我介绍道这面旗和性少数群体,也就是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等等的时候,总会有同学仍然认为这些是“变态”。而每当这时,我都会拿出那只性别姜饼人,不厌其烦地介绍:一个人的性别表达,并不总是和生理性别、性别认同或性倾向相关。想要做任何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被性别限制了自己的可能性。
在旗子挂上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小黄发来的私信:
“我看到空间的旗子了!”
时间标记告诉我,他隔了三分钟后,才接着发了下一句:
“虽然觉得这很大胆,但我是真的很感动。”
注:为了保证文中出现人物身份的不可追溯性,出于伦理考量,本文中极少数的人物描写存在虚构。同时,所有人物均为化名,与真实姓名不存在任何关联。
江华二中PEER空间外的彩虹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