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行者五月在沅陵一中的社区探索课，有一百多个学生，面对这些课程内容，学生的反应和思考也各不相同。五月在和他们的探讨中，记录下来了或有趣、或沉默、或引人深思的回答。从这些回答中，能够触碰到一点他们内心丰富的世界……

作者丨伍悦 

PEER空间项目部

2020年春季，我在县城高中上课的第二个学期（一般而言，挚行者是无需上课的，但如果被分到与弘慧教育发展基金会合作的四所学校，就需要面对这个挑战：给弘慧班的学生上课）。

5月初开的课（因为疫情），课程名称叫“社区探索”，一周一节，和上学期一样。学生也是一样的，两个班，一百二十三人。第一学期结束，他们之中我能叫得出名字的大约只有二十几个，不知道这会不会阻碍我们之间的交流。不过，这些充满朝气的面孔都渐渐熟悉、亲切、活灵活现了。

第一学期最后一课，主题是妇女与性别，我们探讨了人的多元性别和跨性别者的生存境况等，下课后，还没走出教室，一位女生感叹道：“从来没有上过这么颠覆三观的课！”全班爆笑。

这样的反应很有意思，我私下找好几位同学聊了聊，和其中一位还聊了很久，聊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2019年的秋季，我和他们的课堂上有过很多有趣的片段，当时没有记录下来，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

虽然都是小事情，还是有些可惜。平日里也是，很多这样细小的事情，不在意的话，慢慢就无迹可寻了。所以，2020春季，我开始做一些简要的记录。

什么都记，各种小事。这样琐碎的记录，完全无关教学实务（课程设计、教学技巧等），也不会涉及教育中其他东西（主要原因是没有能力去涉及），只是纯粹地以一个私人视角，去观察和记录这一群县城里的“普通”学生，他们的成长历程，他们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们关心什么，在乎什么，和他们的一些巧思妙想。

关于疫情的记忆

第一课，在空间上。我把空间的弧形课桌摆成一道一道的波浪，每一道波浪上坐6-8个人，组成一个小组。

我请大家先在组内分享疫情期间的经历，观察到的身边或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自己感受与思考。同时，给到每个小组一张大白纸和很多彩笔，供大家自由创作，写字画画都可以。然后，通过击鼓传花的方式，邀请同学来分享。

  快乐的日子

“疫情期间，在家，就是快乐宅的日子呀！我用四字概括，吃喝玩乐。”一位男生分享道。

还没说完，教室里一阵敲桌子拍手掌，大家哄堂大笑。

“火锅、煲仔饭、炒米面、干挑、奶茶……..啊！还有夜宵，夜宵是必须的。”他继续道，“然后就是打游戏，首推王者，遇上王者大神，收获王者野王，成功混上了星耀！”

底下一阵“嘘”声，跟听相声似的。

“王者”是分享中最高频的词汇，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到，不论男女。女生提到比较多的，还有追剧和追星，一位女生分享时说，把上学错过的剧补了回来，追了28部。

有人说，睡眠从来没有这么充足过，每天吃得好睡得好，没有半点寂寞。也有人说，白天睡到自然醒，晚上熬夜第一名。

有人成功get小技能，自称平平无奇厨房小天才。一位男生还写了一本修仙小说，他说终于有时间，培养一下被学习耽误的兴趣爱好了。

在县城的和在乡村的体验也不一样。县城有外卖，一个自称“小迷糊”的女生说，假期生活最烦恼的是，外卖经常找不到位置。而生活在乡下，可以荒山探险，有人在大白纸上写道：“在病毒肆虐之时，聆听大自然的宁静，来一场与大自然的旅行。”

“一点也不想开学呀!” 他们感叹道。

“假期快快结束，就能见到我了呀，你们不想我吗？”我开玩笑道。

“不想！”他们大笑着回我。

我知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是想开学了的。之前跟小丸子聊天，她说，在家开始时是神仙的日子，呆久了就要下凡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我家在乡下，平时回家少，寒假回家又是要过年了，家里备了很多年货，每天大鱼大肉伺候，后来发生了疫情，假期延长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东西都吃没了，最后一个月每天就剩豆腐青菜，实在受不了，来沅陵，食堂虽然不好吃，好歹也有点肉呀。”

真是一个小小的“吃货”！

  手机是共同的记忆

“掌中奶奶，在线哀嚎”、“假尔马伽”、 “六花不花”、“村服老瑶瑶”………整理他们画的大白纸，上面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上网去搜，有一些竟然搜不到。

他们分享时，也常常蹦出一些听起来很溜的句子，底下一片呼声，显然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不懂。我问他们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出自哪里，他们说抖音啊、番剧啊，又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好玩。

感觉像一种秘密的语言，把我和他们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分享中，他们还会互相推荐电视剧、游戏、小说，还有APP。甚至分享环节结束后，一位女生主动站起来，兴奋地要向大家推荐，她说有一款超神仙APP，可以实现不同地方的人同步观看一部电视剧或电影，还可以再观看的同时，打电话交流。

有一个小组，他们在大白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手机屏幕，我问他们这个表示什么，他们说，“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手机上，屏幕是大家共同的记忆呀。”

其他小组也有人分享，手机没关过，作业没动过之类的话语。

很多人喊“一块屏幕改变命运”，改变了“命运”了吗？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的生活倒是随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两位同学对我的课提出质疑，一位女生，一位男生。女生是相熟的，比较大胆，她说：“姐姐，你想要我们分享些什么呢？感觉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吃吃喝喝、睡觉、看小说、玩游戏，都一样啊。”

“除了自身经历，你身边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或者你对疫情期间种种社会现象的思考也可以。”我耐着性子说。

“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诶！”她嘀咕着，可能是看我还盯着她，连忙拿了支笔，在大白纸上边画边说道：“那我想想吧！”

另外那位男生的意思也差不多，大家经历都是相似的，那么这样的分享会还有什么意思呢？

连感受和思考都相似吗？我反问，如果都相似，那这个现象是不是需要思考一下？

他沉默了，我没有读懂这沉默里的意思。

  思考去哪了？

我原本期待看到，亲历这样的历史性事件，大家的感受、观察和思考，可惜呈现出来的，更多是他们的经历和共性。

在他们的分享里，讲到与疫情相关的东西时，几乎都是引用网上的段子，或者是口号。有人直接说：“网上段子说，从来没想过这辈子对国家做的最大贡献是躺在床上睡觉!” 有人喊：“坚持党的领导，我们坚决不出门，不走亲。”有人说：“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你们自己怎么想呢？”我问。

不要吃野生动物，有一个同学回答道。

后来，我在大白纸上看到一位同学留下的一段话：

“看到某网站一篇帖子，说到某国家的老人需要拔掉呼吸机，去选择性的救助年轻人。底下的评论说，这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是很不能理解的，毕竟我们中国管够！突然就觉得出生在中国的我们真的很幸运。”

不知道是不是课程设计的问题，这是唯一一个有自己感受的分享。

认识自己和世界

  友情与爱情

第二课，主题是“异性交往”，主要讨论三个问题：

1.  我们需要跟异性交往吗？为什么？

2.  友情和爱情有哪些异同点？

3.  如何与异性保持友情？

关于第一个问题，有同学说，那同性恋呢，只讨论异性恋感觉不公平。另一个同学接话道，还有流性恋，同性异性交往都应该讨论。

上学期上妇女与性别议题课，讲到人的多元性别，大家都说没有听过这个概念，只有一位男生说见过类似的。他说，外教老师（沅陵一中上学期来了一位外教）带来一个项目（去参观耶鲁大学），要填申请表，表上父母性别一栏中，有三个选项，男、女和其他。

我问他看到时有什么感受，他说，最开始有点奇怪，仔细一想，觉得很体贴。

我有点很开心，感觉大家都悄悄地变体贴了。

关于爱情与友情的异同，他们的理解各种各样。不过，很多人都写到爱情比友情要求更多，责任更多，付出更多，更亲密，更无法控制。

一个男生跟我开玩笑，说他才15岁，学校又不允许恋爱，他怎么可能懂爱情。我说你畅想一下也无妨呀，后来，他就在后面加了一句这样的话：一个不用考虑什么，一个要想破脑袋吧。

还有一个同学认为，友情胜于爱情，Ta说现在有一个普遍现象：结婚的那个人只是适合结婚而已。而且谈恋爱会花钱，花时间，到最后那个人还不是你的，所以爱情是可有可无的。

一个十五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下课后，我回空间，贾雯（化名）跑过来问我，课是不是没上完，我问，为什么。

“感觉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呀。”她说。

“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呢，”我说， “课是上完了的。”

“你不知道还给我们上课呀。”

“你觉得如何和异性交往有没有标准答案？”我有点哭笑不得。

“好像是没有。”她想了想回答道，又问：“姐姐，你暗恋过别人吗？”

“有！”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她似乎很苦恼的样子，我就问她，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暗恋一个人，是同班的一位男生，常常一块玩的。一次偶然的情况，男生知道了她的心意，开始刻意躲她。她说，本来也没有想要发生什么，高中嘛，毕竟还是学习为重，但是好烦呀，每天都好烦，问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去找那个男生说清楚。

我当然不知道答案，只能问她想怎么办。她说，就想赶紧把这些情绪消灭掉，马上就要高二了，要是考不上特尖班，一定会被她妈给骂死。

哎！如果成绩成为高中教育的唯一目的， 为了成绩而消灭掉的东西，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找回来。

  现在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第三课，主题是“自我认知与他人世界”，PEER研究院有一版自我认知的课件，我的想法是，除了向内审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思考如何面对外界的反馈也很重要，于是把他人世界加了进来。

在这里主要讲一下课后作业吧——这是第一次布置课后作业，我请大家参考“奥德赛计划”，花一点时间想想自己的人生，想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一个人生计划。

一位同学说：“现在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我们现在啥也干不了呀。”另一位同学说：“迷茫呀，根本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计划要怎么做。”又有一位同学接口道：“姐姐，我们只有学习计划，没有人生计划！”

大家都笑了。

我问，有人对自己的未来有清晰的认知吗？零星几个举手。

我说，没关系，做计划其实是一个探索自己的过程，没有要求一定要做一个非常具体的计划，只是希望大家能花时间去想一想。

最后收到115份（两个班），10份假期计划，45份五年计划（奥赛德计划是五年），50份一生计划，10份其他。

最简单的一份计划是这样的：

一个同学直接写了一段这样的话：

“未来好像还有些迷茫，还知道该怎么办，没有规划。没有成绩，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目前只能走不一步看一步了，只有这样了，没有太多的想法。也想和小闺蜜一起环游世界，可能经济不允许，但自己和想要的人在一起，也就够了。”

另一个同学，认真地做了一个计划，却在下面写道：“我对人生没有规划，以上均为乱扯。活在当下，别想太多！”

我看到很多的计划里都写着“先尽其所能，让考试过去吧，再想其他”这类的话语。

还有6份计划里写了一句这样的话：“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句话其实是教学楼上挂着的学习标语。

关于高考之后的人生，有20个同学写到想在大学里遇见那个Ta，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25个同学提到想看爱豆的演唱会或者参加类似的追星活动。有30个同学想开公司、创业或者开店（奶茶店、网店）。42个同学了计划了旅行。也有一位同学认为高考之后，任务完成，可以消极度日，混吃混喝。

8位同学有支教或是参加公益志愿活动的打算。

有一个男生，他把空间的诗集都看完了，听说还喜欢写诗。他的计划是“流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他写道：

“带上背包、相机、纸笔、想走就走；

没有目的地，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去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文化；

遇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感动；

看看这个世上美好的人，美好的风景；

去经历战争，去非洲；

看看人类的不幸和悲剧，关心痛苦的人；

看看可爱的动物。

努力写诗。

用相机记录每一份相遇。”

有一个男生，他要“做一名清官”：

“我的计划是在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当村官。因为从小就见到一些村干部以权谋私的事情，自己家也遭遇过，于是我就总想着长大后要回来当村官，先卧底个几年，收集证据，然后直接匿名检举到省。将贪官拉下马，真正为人民谋幸福。再大一点的志向就是升官到乡到县再到市，打击腐败。”

……

像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

  不能请客的家

宋元（化名）说，笑容是她的一张面具，她喜欢躲在面具后面，看这世上的人。

我说，干嘛这么说，好像历经沧桑了。

“就是感觉活了很久了，姐姐，说不定我的心理年龄比你还要大。”她说。

宋元的家在沅水边上的一个小镇上，我去过五强溪、北溶乡、盘古乡，还有酉水上的明溪口镇和二酉苗乡，还没有去过宋元的家乡。

 有一天，说起我这学期的“下乡”计划，宋元问我，要不要去她的家。我很高兴，说好呀好呀。

说过请我去她家以后，宋元几乎就不来空间了，我上课的时候，她也常常低着头，避开我的眼睛。当时是五月底，要放月假了，下课后，我特意找她，说月假时跟她一块回她的家乡，她有点勉强地说着太好啦，周围人有一点多，我想另找个时间问问清楚。

晚上，她跑来空间，犹犹豫豫地问我，能不能不要去她家，我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怎么能去呢。她说，姐姐，不是不欢迎你，只是家里条件不大好，实在不方便……说着说着还哭了。

我知道她妈妈和爷爷奶奶都在家，父亲在广州打工。我想说，我不怕苦，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事，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我就没有去到宋元的家。

后记

这一学期，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做，转眼已到了6月中旬。这一百二十三个人，还有很多人我还没有好好认识，已经快要说再见。

我们的课堂上，还有很多很细小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都记下来。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故事，可能只能永远保留在我和他们之间。

这些都没有什么，毕竟远远看去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县城高中生，而我也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普通的人。

一个很普通的人还是想要记录下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放在这里，也许有人会愿意去看，也许有人会从中了解到这群普通县城高中生，心里面也可能藏有丰富而开阔的世界。